生死劫之靈遊記!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彌月輕緩沉寂了一陣,方才繼續幽幽歎道,“等你醒過來,你就會發覺你現在就在一片森林雪海之中。而在那森林前方的儘頭,你就可以看見一座陵墓。在那附近,有一座設有我父親石像的神廟。到時候,還請你能幫著我去祭奠我死去的父親一次。彌月,在此感激不儘。”說話之間,女子不禁悠然凝淚,繼而卻是俯身作揖,言辭謹慎,直叫她那身前的男子慌然上前,相作攙扶——
“嫂嫂!你何必如此見外呢!”悼靈隻扶著她站起,一邊卻是尷尬地揶揄了一下嘴唇,有些難受。“你的父親?那不就是冥王麼?”換言之,那也同樣是青鳥所殺死的神將!“雖然伯父不是因為我而亡,但卻終究還是跟現在的我有一些關係。所以,不消你說,我也自當該去祭拜一下冥王的。不過嫂嫂,你還是得告訴我,那座神廟到底在哪個方向,又距離那個陵墓會有多遠呢?”
“不遠,很近的。”微笑,那張柔白的臉上漸漸鋪染上了一層悠然的清光——他知道,那是身為女兒的她應該在自己臉上綻放出來的神采。“隻要你們朝著前方一直走,走出森林,自然就能夠見到那座陵墓了——陵墓太過奢華和巨大,所以我相信,你們應該一眼就能夠看見那個地方了。而至於我父親的神廟,就在那巨大陵墓的西北方了——那座墳墓裡麵安葬著的,就是鑾靖國曾經最偉大的國主。”說到此處時,那方女子終是神色有些難堪地苦笑了一聲,繼而卻是淡定道,“不過,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罷。而在那座陵墓西北角的神廟之中,便棲息著我那亡故父親的遺骸。可是,父親去世已久,而我這個做女兒的卻從不曾祭拜過他,所以……所以,我想請你代我去祭拜一下。希望,你能看在龍城,也就是二哥哥的份上,不要拒絕我。”
——往日風塵過,總有太多被隱瞞起來不告於人的故事。比方說,母親去世的那一天,其實就是青鳥結束了她的性命。但是,如今這種時候,就連自己父親亡故的事情都不再計較,彌月公主又怎麼會去想著要在意母親的去世呢?可是說到底,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那個曾經名叫“青鬘”的可憐天女卻終究隻能夠被人遺忘,如同她那早已風化成灰的屍骸一般被封禁在蒙山之境,無人可見,無人祭拜,恐怕,都早已沒有人記得在那九天之上,曾經有過一個她的存在吧,那個,名叫“青鬘”梳得一頭好發髻的出塵女子!
“當然!”眼看著彌月說著這般客氣的言語,悼靈心中卻是愈發的難受起來。他隻僵硬著唇角,憨憨地笑著,有些不知所措。“二嫂嫂,這不過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嫂嫂何必如何客氣呢!我答應你,如果可以,我就將身體的主導權交給你吧,讓你好去親身祭拜你的父親啊!”
然而,那身前的女子卻是悲屈著臉色,慘淡地笑了笑,輕緩搖頭,“不用了。悼靈——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是……”
“二嫂嫂,這能有什麼問題呢?”悼靈也隻著急的抬高了些許音調。“你就當,是我在替青鳥償還一個當年的罪過不就好了嗎?而且,你現在就在我的身體裡。冥王大人在天有靈,他自然希望你能夠親身去祭拜他的,不是嗎?既然有這個機會,那你又何必和我推讓呢?二嫂嫂!”最後一聲,他自然是希望能夠借著“龍城”的名義讓她答應。可惜,那一方緋衣如血的女子卻仍舊是慘白著臉色,輕緩地搖了搖頭,低聲——
“謝謝你,悼靈,真的。”她的目光堅毅如山,卻也深沉似海,叫人總看不透那深處絕望的哀淒。“不過還是那句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真的,用不著的。”
可是,悼靈卻也終於因此而急了。他隻瞪大了雙眼,爆發出嫉惡如仇當年睚眥一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色,淩厲地掃過那一張煞白而儘顯淒涼的臉龐,厲聲,喝起“二嫂嫂!你口口聲聲說要去儘孝,去祭拜一下你那早年亡故而一直不曾相伴的父親,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一定還要我去幫你代勞呢?你這樣,算是儘孝了嗎!”
“……”如此,她又該如何辯解呢?她不得已,終是隻在那清冷的麵上聚起了一份酸楚的神色,淚水湧現在了眼眶裡,晃蕩著,如分明的血珠一般搖曳生輝。“不是。悼靈,我當然不是這麼想的了!可是……”她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然,她知道,他也不開口,他其實就是在等著自己的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悼靈,你這個傻孩子啊!你可還真是和你哥哥以前說的一個性子呢!笨,出奇的笨,死命的笨,但卻,也讓人心酸的笨……
“悼靈。”她咬住了唇,輕聲惆悵,仰起頭鄭重地看向他那一雙急切的眼睛。“我現在告訴
你,我之所以能夠出現在這裡,其實並不是因為我已經恢複好了全部的力量,而隻是因為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公主的力量暫時沒有製約到我而已——你剛才所見到的那位大人,他所擅長的,就是控製住你的內心世界。你若是膽怯,恐懼,你就無法戰勝他,更加不可能勇敢地刺透他的束縛。而現在,雖然他已經離開,但是以公主的本事,她還是沒有辦法來操縱製約殘留在這裡的力量的。況且,經過傲來國那一次奮力的拚殺之後,她僅存護身的力量也到了麵臨崩潰的邊緣。所以,我才可以出來,繼而向你提出這個請求。可是就算我現在可以走出來,但是在她麵前我卻仍然還是沒有辦法去控製住你的身體來替我父親儘孝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如果可以,我當然也會希望自己能夠替父親儘孝、守靈,但可惜,我從來都沒有那樣的機會。所以,這一次,也還是由你來幫我代勞好……”
“不!”還不待得她殷切聲完,悼靈卻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厲聲,噙淚,卻說著商量的言語,“二嫂嫂,不可以!既然你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個機會,那為什麼不能讓我幫著你努力一次呢?我可以的,我相信霖兒她也會願意幫助你的——到時候,隻要我和她商量一下,讓她暫時離開我一下,讓我一個人單獨進入那神廟中祭拜你的父親,我相信,她是可以通情達理的……”
然而,他那身前同樣貴為公主的彌月傾衾公主殿下卻仍舊是哀切地搖著頭,輕聲,身影淒婉得宛若三十深夜那叫人看不分明的無痕月影。“沒有用的。父親,他是青鳥所殺死的人。而翎飛公主,她一直都對這件事情抱有遺憾的。所以,如果她知道你要去探望的人是我的父親,是冥王,那麼她也一定會想著要去的。所以,我不可能有機會。所以,還是麻煩你,就代我去看看好了。反正,隻是一具遺體,聊表一下心意就好了,何必那麼麻煩呢——父親,反正我們這一對父女從我出生到他亡故,我們都沒能夠好生地相處過一段時間。人死了,再多作相處,又能有什麼變化和影響呢。”
她自是這般柔聲地說著,說的決絕,說的清淡。可是,那身前的悼靈啊,他又哪裡能明白她心底的酸楚往事呢?往日裡的父親,他是一個英雄,是冥王,是淩空大人座前的第一戰將,所以也因此,他根本就無暇去給予一個年幼的少女任何關愛的舉動——玩具?風車?宮殿?衣飾?奴婢?玩伴?龍城……無窮無儘,被送到她麵前當作禮物的人或東西總有太多太多,數之不儘。可是,這樣的禮物,真的就能比得上父親和自己的一次相擁,一次微笑,一聲寬慰麼?她,從未曾得到!
“二嫂嫂……”他看著她,他能夠想象出那樣一張慘淡神色麵容底下的心扉之間正有什麼在肆無忌憚地翻江倒海著,但是,即便如此,那又怎樣呢?他看不穿她的心扉,他也無法理解她如此悲傷而無奈的情愫——她能和自己比嗎?從出生,她的父親就不知道有她的存在,可是他呢?他還隻剛剛在他母親肚子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得萬千寵愛於一身了。而接下來的時光裡,她七歲死了母親,等好不容易回到父親身邊之後卻終是連鄭重的一麵都沒有見過就再度分道揚鑣,一直等待著,卻終究隻等待到了無儘的禮物和最後的死訊。可是他呢?他失去過什麼?他的上麵有父王,有母後,有九個哥哥,有無數大大小小供他差遣玩弄的東海水族。他需要去費儘心力才能夠抓住某樣東西麼?至少,在他離開家離開東海之前他是不需要費力的。可是她就不一樣了。她的上麵,有個恃強淩弱的哥哥,而那個哥哥更是對她恨之入骨——自己母親的離世全部都算在了她的頭頂上,小小的年紀她就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折磨和苦難。他,根本就比不過她,而也自然,他也根本就無法看清那一道哀淒悲婉身影裡靜默的憂傷和沉淪的孤寂。她的渾身都隻炫動著一陣慘淡的幽光,伴隨著她的靜影遺落在地上那萬千的紅花之中,化為她的影子相隨相伴——那,恐怕就是她身邊最後剩下的唯一可以和她相對依托的“人”了吧?
“那好吧。”他無可奈何,隻得感傷且同情地歎息了一聲。“二嫂嫂,既然你如此決定,那我也就不做強求了。不過若是真的可以,我一定會叫你的。”
“嗯?嗯。”她回過神來,有些不經意的尷尬和落魄。“那你也保重了,不要太過為難自己。悼靈,你記住,凡事都不要逞強。廢墟之城不比那邊。這裡,是真正弱肉強食的地方,你不可能戰勝所有的敵人避開所有的危險,但是,你要謹記,任何危險的身旁,都一定會存在著某種能夠讓你得以偷生的寶物,或者靈丹妙藥——上天見憐,廢墟之城,終不可能成為徹徹底底的廢墟
的。所以,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隻有這樣,你才能夠保護好她,知道麼?”
“我明白了。謝謝你,二嫂嫂。”他鄭重地俯下身子,恭敬地拜了她三下,視為嫂子,視為親人,視為師長,更是那一抹陪伴著自己共赴黃泉的可憐人兒——說到底,這注定沒入黃泉之路,恐怕才是他們今生唯一的相似之處吧!
“你以後,不怨恨我就是了。如果不是因為我,現在的你,也許還在東海之濱安寧地過著你的生活。你本是自由的上仙,根本就不應該背負起這樣的責任。”她看著他俯首,她看著他跪拜,她看著他磕頭,這一次,她終於沒有再做阻攔或者退避。因為她知道,如果她再那樣,她就真的太不識趣了——他是悼靈,他是小白,他是東海龍宮的十太子,他是睚眥的弟弟,他是自己的小叔子……他可以擁有全天下所有的名義,但是,除了一個人青鳥,淩空大人之子。
“嗬嗬,是嗎?”悼靈徐徐起身,卻是輕緩一笑,神色悠然,再沒有了之前的退讓和驚恐。“其實我想通了。既然我已經背負起了這樣的責任,那我又何必再去怨天尤人,企圖回到過去重新抉擇一次呢?如果,這樣的命運當真是注定的,我必須要失去我最愛的人,那麼,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在迷失自己之前幫助那可憐的人找到她所摯愛的人!最起碼,我不能讓自己在失去自己心愛的人的時候還讓那無辜的人也一同喪失她的愛戀吧!這樣,未免也太殘忍了呢。還有,如果可以,我是真心地希望自己可以幫到你,還有二哥哥……隻可惜,那把銀槍,被人給帶走了。”他深邃地凝望了她一眼,他看著她微笑,眸子裡閃動起陣陣悠然的緋紅。她知道,她的心,永遠都牽掛著那個人。可是,他,卻終究因為自己的不慎而叫她永遠地失去了她的愛人,他的二哥哥,也是,她的龍城。
然而,昊空長月夜,那樣一個帶走銀槍的美妙女子,她如今,又會以怎樣的姿態逃避到自己根本無暇相顧的地方去苟且偷生呢?她,一個人,會好過麼?
“再見了,二嫂嫂。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幫著你去祭拜你的父王。如果可以,我還希望能夠讓你可以和二哥哥一起……”他還沒說完,可是她卻已經徹徹底底地化成了一團緋紅的雲霧,繚繞,卻終是被那乍起的寒風吹皺,再也容人看不清那一身悲切哀傷落淚的模樣了。
◇
白雪但隻紛紛揚揚,肆意地飄落虛空。冷寂的空氣中終是隻有那淒涼的寒風肆意地攛掇進入人的衣衫之間,向著人的肌膚,鼻息之間肆意侵略,毫不吝嗇。
然,這還不是叫人感覺最為寒冷的。此時此刻,在那茂密的森林裡,在那一望無垠的冷寂和淒涼之中,最讓人膽顫的,還是那身前漸漸逼近的腳步聲,沉重,急切,踏在這殷實的雪地上,宛若一道道分明的驚雷刺激著人的肺腑,不禁慌然,隻揶揄著唇角,寒徹,噙淚,牢牢地握緊胸口的青鳥符,凝神而專注地盯著前方,驚悸,難得安寧——
啪嗒。
啪嗒。
啪嗒——
“相思,曉寒!”霖兒顫栗著身子緩緩上前一步,難看著神色卻仍舊是咬緊了牙關,急切開口。“你們兩個,逃吧!”
“姐姐,你說什麼!”曉寒卻是驚惶地跟著上前。然,還不待得他有所站穩,那身旁和他一同抱著斷木的相思終是生拉硬拽著他又回到了原地。
“你住嘴啦!”相思撅著嘴唇淩厲地白了他一眼,繼而便隻回轉過身,認真地看向了身前的海藍衣裙。“姐姐!你不要管我們啦!我們兩個,會在後麵好好保護大哥哥的!你在前麵,你一個人在前麵好好地保護自己,千萬,不要讓敵人過來了啊……”
“你瞎說什麼啊!”曉寒也不禁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你怎麼能這麼自私呢!居然好意思說出這種話。敵人,是要我們一起去麵對的,不是嗎!”
“你才是瞎說啊!”相思怕得要死,又豈能容許曉寒在這種時刻戰勝自己?“我們兩個,再加上這根木頭,根本什麼都算不上啊!你叫我和你上前打頭陣?你是白癡還是蠢貨啊!你和我加起來有幾條命夠那些人摧殘的啊!”
“可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把敵人推給姐姐一個人啊!”曉寒終是這般地高聲地喝罵著,然而還不待得身邊的人有所還擊,他卻隻在這不經意之間又將那輕緩的眼神落在了倚靠著身後樹乾安然沉睡在雪地上的悼靈大哥哥他還是沒有醒過來。鼻翼之間冷得發涼,手心裡也隻如初起時那般微微地彎曲著——那隻手,當初牽著的,是相思,還是自己呢?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