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捏著茴香豆站在街口,因為上元縣內澇的緣故,許多客商都到了江寧縣。
縣衙裡的戶房都忙的腳不沾地,他們取代了中介的位置,不僅能收稅方便,還能把中介的錢賺到衙門來,給兄弟們發補貼,每個人乾勁十足。
為此還特意借了其他房的書吏一同去幫忙,將來也好按天發補貼。
這些趕腳的給客商運輸貨物,到指定的地點,出賣力氣賺取一點幸苦費,當然也有用驢來抗貨物的,就稍顯寬鬆了些。
藍玉捏著豆子,瞧著一輛牛車拉著許多簡陋的小棺材走過,他有些詫異。
待到詢問之後,才得知這是育嬰堂的屍體。
無論是大明還是各個朝代,棄嬰的現象都較為普遍,於是從宋朝就出現了這種官辦公益組織。
通過政府補助及地方士紳捐款募集資金,建立房舍,專門收養遺棄嬰兒。
育嬰堂聘請奶媽進行喂養,並對幼兒進行啟蒙教育,根據其綜合情況安排領養。
因為育嬰堂收養的孩子大都身患疾病或殘疾,常有醫治無效而死亡的,則會統一安葬到義塚中,也就是漏澤園。
這是從宋朝遺留下來的官方公墓,專門埋葬無主的屍骨以及家貧無葬地者。
大明才建立不久,朱元璋下令各地興建義塚,南京城外也有,多是靠著和尚們進行管理。
這樣不僅能在安葬的時候有佛法普渡,更多的也能寬慰活著的人,最重要的是避免屍體無人處理,容易出現疫病。
按照胡人的習俗是火葬或者水葬,朱元璋當皇帝後聞到了燒屍體的味道很是不爽,自古以來入土為安,便下旨廢棄這兩種葬法。
並且在大明律當中規定火化或者水葬,打一百棍子,除非是死在遠離家鄉的地盤,子孫不能歸葬,才能悉聽尊便。
主要是屍體被填埋在溝壑之中,漂泊在江湖水之上,暴露在大街小巷,任憑鳥雀的叼啄,螞蟻的,隨著時間日漸腐朽,臭味熏天。
沒有人對死後的人進行及時掩埋和安葬,時間一長,屍體腐爛的氣味散發到空氣中,更會引發瘟疫等群體性疾病。
最重要是建立公墓是朱元璋能夠穩固自身統治的政權的一種手段,可以讓手底下的百姓安心,同時也能淨化環境。
大多數人都對自己身後事極為關心。
老朱還下令叫本地官員給與掩埋屍體的人給與經濟報酬,以此來酬勞他們,在全國範圍內實行,同理死在監牢裡的人沒家屬領走,也有這種待遇。
藍玉嚼著茴香豆,數著車子上的小棺材,碼的整齊摞起來一共五個。
說實在的,以前他也沒什麼心思站在街上觀察,腦子想的全都是打仗封爵,最好能跟他姐夫一樣,當上個國公,死了被追封為王爺,這輩子就值了!
現在跟著王布犁溜達,他發現原來治理百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刁民”過多。
當然了,藍玉這種情況就屬於在火車上問乘客你買沒買到票一個采取標本的樣子。
王布犁這個典史的位置,接觸的很少有良民的。
因為良民一般都好好過日子,誰願意跟官府打交道啊!
咕嚕咕嚕。
過去一幫拉著磚瓦的人。
前頭一個人肩上拽著繩子,中間是獨輪車,上麵裝著磚瓦石灰等,後麵一個人扶著車把子,二人配合著往目的地走。
藍玉站在街上一會就瞧見各色百姓走過,看樣子南京城是越發的繁榮起來了。
王布犁坐在椅子上放下手中的毛筆,思索著如何打發走藍玉。
這種糾纏,屬實是癩蛤蟆上腳麵子,不咬人他惡心人呐!
就在思考當中,藍玉進來自顧自的坐在一旁,手裡攥著包茴香豆的紙:“吃嗎?”
“沒胃口。”
王布犁合上自己的冊子,溜達了兩步,站定:
“藍僉事,你覺得陛下是準備先打遼東呢,還是先打雲南?”
一聽這個,藍玉連忙把茴香豆放在桌子上,拍了拍自己的手:
“依我之見,應該是先打雲南,滅掉這股子元兵。
去歲派去的使者,被他們給砍了,這是沒把咱的大明放在眼裡,這不乾死他們?
不殺了元韃子,將來我大明使者出行,豈不是人人都能殺。”
王布犁輕微頷首,目前而言,雲南元兵孤立無援,隻占據了一個地利。
現在看來朱元璋等善於打仗之人,眼光都是有的。
“你鬨了這麼久,陛下為什麼不同意出兵呢?”
藍玉說了一些後勤等方麵的緣故,大明目前是不缺士卒的,隻是雲南那個地界地形不是很好。
“這樣啊。”
王布犁卻是認為朱元璋自從上次大敗之後,性子就變得謹慎起來了。
所以才會主打一個按兵不動。
如今藍玉這麼上躥下跳,除了他自己的緣故,背後有沒有人指使他啊?
王布犁又開始溜達,能讓藍玉心甘情願前後奔走的,那就剩下朱標一個人了。
朱標又是受誰的影響?
答案顯而易見。
王布犁再次站定,理清楚了這裡麵的邏輯。
所以說,藍玉跳來跳去是朱元璋在背後受益的,就是想要看看朝中之人會不會主張他放棄先前的和平爭取的策略,進而改為武統唄?
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願意隱藏在幕後這麼玩是吧?
不過王布犁啞然一笑,他也是這種人,大家都有著自己的目的。
隻不過藍玉的目的過於明顯了些。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善於隱藏。
要不然後期怎麼能那麼囂張跋扈呢?
依照老朱的高度敏感的性子,他連跟隨他打天下的那些老帥們都能狠心賜死,更不用說你一個能直接威脅朱允炆順利繼位,還手握軍權之人了。
因為老朱覺得以朱允炆的性子,根本就控製不住下麵那些驕兵悍將,索性都搞死了。
改變老朱的是什麼學曆史以及見識才變成那個樣子嗎?
不是。
是權力改變了他!
藍玉見王布犁止住腳步,以為他想出來了什麼好辦法,臉上極為期待王布犁的後話。
“你既然提出了難點,可有沒有解決辦法啊?”
“這些事自然是該戶部以及胡相等人去操心,我隻管他們準備好了,打仗就好。”
在王布犁看來,打仗是一件非常燒錢的事情。
除非朱元璋能夠像章總那樣打大小金川,被底下的人搞成“百萬漕工衣食所係”那種模式才能賺錢。
大家都有的賺,隻不過朝廷虧錢罷了。
“夜秦淮雖然火爆,但客人那些銀子,想要支撐一場局部戰事,怕是很難的。
今年賦稅還沒有收上來,再加上往廣西調兵,後勤道路可是修好了,廣西那些土司們是否會協助出兵?
如此種種,你作為一名將軍,怎麼能完全靠著彆人呢,若是獨自執掌一軍,這些都是你要考慮的。
至於你先前說要印大明寶鈔的事情,你買茴香豆也花錢了吧。
若是前些日子買的話,還能更便宜些,現在的寶鈔已經貶值了。”
藍玉以前也是不怎麼花錢的,隻不過這些日子跟在王布犁身邊,也踹了不少寶鈔。
隻不過他都是拿出去花,剩下的都賞給攤主了,根本就懶得讓他們找錢。
咱的目標將來可是國公爺,根本就不缺這點錢。
“貶值的話會如何?”
“大明寶鈔越來越不值錢,百姓就越想著把手裡的寶鈔全都花出去,如此一來,茴香豆的價格就會越來越高,最終變成一貫寶鈔也買不起一顆茴香豆的局麵。
然後百姓就會如同元末一樣,全都造大明的反唄,還能咋滴?”
藍玉對於經濟屬實是一竅不通,聽完王布犁的科普,他仔細回想了一二,元末的寶鈔就變得不值錢了,然後什麼都買不到,大家都不願意收。
許多人便開始加入義軍當中。
藍玉靠在椅子上,頗有些無奈。
願不得陛下不願意輕易打仗,現在大明取代了大元,絕不能走上大元的老路。
“這便是那些文官們不願意打仗的緣故?”
“屁。”王布犁毫不客氣的道:
“他們懂個屁的經濟運行,反對打仗不過是不想讓你們這幫武夫爬到他們頭上去。”
藍玉愕然,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是的,他們要是懂這些個,早就拿出來反駁咱了。
就知道拿洪武五年那場戰敗之事舉例,說大明經不起折騰,所以陛下才會束手束腳的。”
王布犁對於朱元璋先前想要謹慎應對,又突然間轉為激進派,著實是讓他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讓他轉變了想法。
不過按照朱元璋執政喜歡拍腦袋的緣故,王布犁也表示理解。
畢竟就算是朱元璋自己個也不會真的按照他製定的規矩,嚴格的執行下去。
他是一不二,誰能遏製住他的權力呢?
想要遏製住他的,怕是九族都是被租來的。
“就算你有好計策又有什麼辦法呢?”王布犁攤手道:“朝廷需要大量錢財來支撐戰事的延續。”
藍玉搖搖頭:“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事情不是這麼個乾法。”
“除非。”王布犁止住了話頭。
“軍師,你快說啊。”
藍玉可是通讀三國演義的,知道謀士一般說出這話,就是心中有了好主意,隻不過風險很大。
“不能說,這是連帶九族的辦法。”
王布犁重新坐在椅子上:“我還沒有同公主成親呢,更沒活夠呢。”
聽到如此形容,藍玉下意識的吞了下口水。
他清楚的知道王布犁並不是信口開河。
要是論對比的話,此計一定是毒計,怕是得賈詡那種程度的。
所以王布犁才會如此瞻前顧後。
藍玉雙手捏了又鬆,也開始糾結。
要不要搏一搏!
一旦成功那就是潑天的富貴。
一旦失敗,怕是自己的性命不保。
陛下製定的軍法嚴苛,縱然是自己的姐夫求情,陛下都不在饒恕他的部下的。
初起兵時,糧食不足,下令禁酒,胡大海統軍攻越,其子犯令,王愷請勿殺以安大海心。
陛下以為寧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法不行,親手執行死刑。
趙仲中是起兵時勳舊,奉令守安慶,陳友諒來攻,棄城逃走,常遇春求情,陛下也說果:“法不行,無以懲後。”
下令用弓弦縊死,留他個全屍。
這些都是藍玉親眼見識過的。
王布犁見藍玉這般糾結,心裡微微有些得意。
叫你老在我這裝無恥,那老子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無恥。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
王布犁站起身來都要下班了,才見藍玉攔住他,雙目有些通紅:“咱想明白了。”
“想明白就好,機會多的是,不在乎這一點。”
藍玉卻是攥住王布犁的胳膊:“請你教我。”
“嗯?”
王布犁看著藍玉,頗為嚴肅的道:“藍僉事,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咱藍玉不願意一直都當先鋒,當彆人的副將,咱要當就當主將,想當主將,就得有拿得出手的戰機,抓住彆人不敢博的地方。”
聽著藍玉如此鄭重的話,王布犁也並沒有鬆口:
“藍僉事確實是誌氣大,在這一點上我確實佩服。
可朝中那麼多老將,縱然是你聽了我這個誅九族的計策,可憑什麼主將就是你的呢?
你萬一為了證明自己,一股氣直衝進雲南,一路上戰無不勝,結果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掉進他們的包圍圈當中,還不是要其餘老將來救。”
藍玉輕微頷首:“你說的對,即使這一次攻打雲南,咱當不上主將,可也想要當個副將。
機會都是自己博出來的,你與我說這個毒計,咱一個人抗,絕不把你供出來。”
“行行行。”
藍玉臉上帶著笑容,卻又聽到:“你發誓。”
麵對王布犁如此要求,藍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明白這條毒計是真的毒,要不然王布犁也不會如此重視。
他對著上天開始發誓。
王布犁見藍玉這都難不住,隻能叫他把耳朵附過來。
待到藍玉聽完之後,臉色煞白。
他喃喃不能自語,饒是自己膽子大,可聽到王布犁出的這個“毒計”,他依舊是有些站不穩。
“你果然沒騙我。”
藍玉扶著椅子深呼一口氣:“這果然是誅九族的計策,咱徹底服氣了。”
“行了,計策呢,咱這個軍師也給你說了,至於執行不執行,就看藍僉事是不是真的想要拉上九族搏一搏。”
“嗯。”
藍玉也不在糾纏,隨即大踏步的出了門。
王布犁瞧著藍玉遠去,總算是把他打發走了。
蔣環站在門口一臉的懵逼,他恰巧聽到王布犁二人最後的對話,端著茶壺不知道能不能進。
王布犁見蔣環這種窘迫模樣,招呼他把自己的小黑子牽來要下班回家了。
“是,駙馬爺。”
“嗯。”王布犁見蔣環這個逼樣,笑了笑:
“老子嚇唬他呢,叫他天天纏著老子,正好把他支走。”
蔣環也明白王布犁指定是誇大說法,逼藍玉走。
就以現在陛下對駙馬爺的重視程度,他會走到那種被誅九族的地步嗎?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藍玉回了家之後開始喝酒,他的三位夫人都很擔心,打發了孩子之後,便都坐在一旁。
“不用管咱,咱是再想事情。”
“既然駙馬不想出主意,夫君不必每日都去,徒徒惹的人心煩。”牧夫人又給他倒了杯酒輕聲勸道。
“不,駙馬給我出了個絕佳的主意,但咱有點害怕不敢乾了。”
“啊?”
三個夫人沒成想王布犁出的主意,竟然會是這樣。
藍玉把青瓷小杯裡的酒一飲而儘,他環顧幾位夫人的麵孔:
“這個主意是真的好啊,可好就好在,容易死全家,不,是誅九族。”
聽到這話,三個夫人大吃一驚。
“夫君,王布犁這是要害你啊!”
“對對對,哪有出這種主意的。”
“你們知道個屁,咱真的知道駙馬一出手就是大的,絕佳的好主意。”藍玉臉上帶著笑意,他求來了這個計策,但現在又變得束手束腳。
三個夫人連忙勸藍玉不要想不開。
這是什麼破主意啊,沒必要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上。
更何況她們覺得自家夫君瘋魔了,應該叫人給來看一看。
那王布犁家裡醫學傳承那麼厲害,連不治之症都能治好嘍。
萬一這幾日是他給自家夫君下了瘋魔蠱,搞得他竟然說這胡話。
“不可能誅九族的。”還得是一直沒有生孩子的胡夫人腦袋清醒一些:
“夫君是太子妃的妻舅,太子殿下都在夫君九族的範圍之內。”
聽到這話,藍玉確實哼笑了一聲,確實如此,說他自己個鑽了牛角尖了。
他的幾個外甥、外甥女都都跑不了的。
開平王一家對於陛下,那也是極為重要的存在。
想到這裡,藍玉把手中的酒杯一摔,大叫一聲:“好主意,咱乾了!”
除了自己說這個主意之外,天底下還有彆人能說嗎?
藍玉掰著手指頭數了數,那也就是曹國公一家了。
“彆彆彆。”
胡夫人本想著寬慰自家丈夫,又沒想著真要攢得他乾這件事啊!
“夫君,三思啊!”
藍玉卻是摟過胡夫人狠狠的親了一口,大笑道:
“合該咱立下這大功勞,彆人沒這個膽子。”
藍玉其實挺帥的,然後在床榻之上狠狠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三位夫人。
皇宮內的朱元璋看著王布犁與藍玉之間的對話,他的好奇心也完全被勾起來了。
這小子到底是再賣什麼官子?
還他娘的誅九族的計策,想想就刺激啊!
願不得一向以膽子大著稱的藍玉都給唬住了。
朱元璋倒是很期待,王布犁到底說了什麼話,以至於檢校完全都不知道。
“爹,我猜是妹夫嫌棄我舅舅煩了,所以才故意誇大出個主意。”
朱標可不覺得王布犁會胡亂出主意。
什麼他娘的誅九族的計策?
最大的可能隻能是:謀反!
但朱標稍微思索一二,根本就不可能。
真要是謀反,藍玉自己個都得押著王布犁進宮來請求他大義滅親。
藍玉也用不著如此糾結。
藍玉可是他這個太子的鐵杆心腹。
“哈哈哈。”朱元璋開始覺得事情有點意思了:
“咱就等著,看看藍玉會糾結成什麼樣子。”
第二天。
儘管藍玉身體有些疲憊,但整個人都被亢奮的情緒給支撐著。
一大早他就進宮去麵見太子朱標。
朱標正在吃早飯,見藍玉來的如此早,微微挑眉:
“今日如何沒去江寧縣縣衙問策,反倒來我這裡了,莫不是有好計策了?”
藍玉哐當跪下,磕頭道:
“太子殿下,臣有一策可平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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