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
嬴政居住的寢殿之中。
嬴政躺在床榻之上,麵色顯得有些蒼白,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明顯的不足。
此時,曉夢坐在不遠處,看護嬴政的安全。
扶蘇則跪坐在床榻之前,一臉擔憂的看著嬴政。
嬴政猛然間從半昏半睡之中驚醒過來,他側過頭去,看到了扶蘇,朝著扶蘇問道“扶蘇,蒙毅、馮去疾、馮劫他們到了沒有?”
扶蘇雙眼通紅,有些哽咽,道“父皇,兒臣已經派人去請他們了。”
嬴政聽了,沒有繼續說話。
他已經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完結了。
此刻,他的心頭,是無比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再妥善安排身後之事了……
嬴政直愣愣的凝望著頭頂的珠簾,心中在盤算著如何將大秦平穩的交到扶蘇的手中。
他之所以將讓扶蘇去叫馮劫、馮去疾、蒙毅三人進宮,便是要向這三人交代後事,讓他們好生輔佐扶蘇。
本來,他心頭最先浮現的人選是李斯。
李斯和他君臣數十載,一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但是,當他想到李斯的時候,不免就想起了當初王賁病逝時,和他說過的一番話。
王賁說,李斯這人私心過重,陛下若托孤,不可交於此人。
再加上,李斯曾在他的麵前說過國師的一些不當之處。
所以,嬴政便直接將李斯排除在外了。
因為,嬴政深知,扶蘇若繼位,國師將是扶蘇最堅實的後盾。
國師雖然現在不在鹹陽,但他總是要回來的。
將來,一旦朝局有變,大秦有變,國師從海外歸來之後,定會替大秦掃除不平。
而這些,並不是李斯能夠做到的事情。
普天之下,能以一人之力拯救危局,力挽狂瀾的,也就隻有國師一人而已了。
嬴政微微一歎,終究是不能再見先生最後一麵了。
就在這時,神遊天外的嬴政被扶蘇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父皇,父皇,是誰回來了。”
扶蘇在床榻旁,朝著嬴政低聲說道。
嬴政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軀體當中。
他有些疑惑的側過頭去。
於是,他看到葉千秋。
“先生……回來了?”
“朕不是在做夢吧?”
嬴政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下所見到的人是真還是假了。
“陛下,是我。”
葉千秋看到嬴政這副消瘦的模樣,亦是有些吃驚。
短短幾個月不見,嬴政竟然已經消瘦到了這個地步。
葉千秋抬手給嬴政號了號脈,發覺嬴政的確是已經到了油儘燈枯的地步。
一旁的扶蘇還一臉希冀的看著葉千秋,希望從葉千秋的口中得到嬴政還能活下去的話語。
葉千秋將嬴政的手臂放了回去,然後說道“陛下還有什麼沒有交代的,現在可以說了。”
“有什麼事需要我去辦的,我會儘力去辦。”
嬴政聽到葉千秋的這話,臉上浮現出一抹笑來。
此刻,他的心頭竟然是無比的安詳。
他沒有去問葉千秋,有沒有找回長生不老藥。
他仿佛已經忘了葉千秋出海是為尋找長生不老藥而去。
“先生,朕的路走到頭了。”
“能在閉眼之前,再見先生一麵。”
“朕心足矣。”
“朕以為朕會恐懼死亡,但當這一刻真的要來臨時。”
“朕卻是發現,死亡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恐懼的。”
“朕這一生,做到了很多人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雖然,朕還有很多心願未了,有很多遺憾。”
“但是,朕已經很滿足了。”
“上天,對朕還是不錯的。”
這時,隻聽得門外有一名內侍走了進來,悄然說道“陛下,蒙毅、馮劫、馮去疾他們到了。”
扶蘇道“快叫他們三位進來。”
內侍匆匆而去。
片刻後,蒙毅、馮劫、馮去疾三人走了進來。
當他們看到了在床榻上躺著,十分虛弱的嬴政之後,臉上皆是泛起了震駭之色。
“陛下!”
蒙毅、馮劫、馮去疾急忙上前拜倒。
嬴政和葉千秋勉強說道“麻煩先生扶朕起來。”
葉千秋點了點頭,將嬴政給扶起,讓嬴政靠在了他的身上。
嬴政坐在榻上,看著蒙毅三人,開口道“三位愛卿,朕招你們三人前來,是要當著你們三人的麵,頒布遺詔。”
蒙毅雙眼通紅,啜泣道“陛下……”
嬴政緩緩說道“朕沒時間了……”
“蒙毅、馮劫、馮去疾,朕去之後,扶蘇繼承皇帝之位,你們三人要好生輔佐扶蘇,推行大秦新政。”
“朕……從前有些事情做的太過著急了……扶蘇繼位之後,可適當行寬政之舉……”
“六國……六國遺族,不可不防,但想要收複六國遺族之心……還需徐徐圖之……”
“若有難以處置,不決之事,可由國師代為處置。”
“你們……你們……可聽明白了……”
蒙毅三人皆是悲戚不已,當即拜道“臣定當不負陛下所托。”
嬴政聞言,又道“蒙毅,你去藍田大營,傳朕旨意,讓李信隨時聽候調遣。”
“若是朕去之後,鹹陽有變,李信務必率軍入鹹陽,助扶蘇掃平亂局。”
蒙毅抱拳道“蒙毅遵旨!”
嬴政聞言,微微一笑,擺手道“三位卿家……皆是我大秦肱骨之臣……朕……朕替大秦萬千子民多謝你們了……”
“你們去吧,提前去做準備吧。”
蒙毅三人朝著嬴政深深一拜,然後肅容離去。
三人一去,嬴政的精神好像還恢複了一些。
嬴政勉力用雙手撐起身子,朝著殿外望去。
看著殿外的陽光灑落進來。
他緩緩說道“先生,朕想再看一眼太陽……”
葉千秋朝著一旁的跪著扶蘇說道“扶蘇,來給你父皇更衣。”
扶蘇雙眼通紅的走上前來,在一旁的衣架之上,將嬴政的常服給取來。
扶蘇給嬴政將那一身白衣給穿上,又給嬴政把白袍披上。
嬴政仿佛又恢複了一些力氣。
扶蘇攙扶著他,朝著殿外一步一步的行去。
嬴政一邊走,一邊和扶蘇說道“扶蘇啊……你身為太子……又是皇長子……該懂得一些謀略之道……”
“權謀……權謀……當權者之謀略也……大道為本……權謀為用……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
“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權謀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師……也因不通權謀或不屑權謀……最終身首異處。”
“韓非的法、術、勢三道……將權謀之奧秘儘數揭開……”
“往後……或許……他可為你之臂膀……”
“朕沒有辦到的事情……或許可以在你的身上實現。”
“扶蘇啊……”
“你要爭氣啊,大秦曆代先祖奮鬥了百餘年,方才有朕一統天下之功。”
“你要替朕爭一口氣,替大秦的曆代先祖爭一口氣。”
“你要將那些六國的遺老遺少們全部給掃進在曆史的塵埃裡。”
“你聽見了嗎?”
扶蘇聽著嬴政的聲音,眼中早已經模糊,他強忍著淚花,不住的點頭。
“兒子都聽見了……”
此時,父子倆已經走到了大殿門口。
嬴政看著那殿外已經高高升起的太陽,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刺眼。
他就這麼看著,一動不動的看著……
良久之後,扶蘇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他如夢方醒一般朝著父皇望去,發現嬴政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睛依舊放射著淩厲的光芒,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
嬴政整個人的重量都托在了扶蘇的身上。
扶蘇大呼一聲。
“父皇……”
……
傍晚,夕陽西下。
葉千秋和曉夢站在鹹陽宮的城牆前,看著落日餘暉儘情灑落在鹹陽城的每一個角落。
葉千秋的人雖在這裡,但是除了曉夢之外,沒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身形。
葉千秋刻意在隱藏著他的歸來。
他總覺得鹹陽要發生一些事情。
宮門外,兩隊矛戈斧鉞齊備的甲士筆直的挺立著,黑森森甬道直達巍巍然的城門。
三丈多高的黑色大纛沉沉的立在城牆上,旗麵上鬥大的“秦”字靜靜的蜷伏在黑旗之上,迎著晚風飄揚。
曉夢的臉上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師父,人都會死嗎?”
曉夢的聲音當中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仿佛隻是在問一個最普通的問題。
葉千秋望著那遠方,道“生命有始有終。”
“這是天道往複。”
曉夢道“師父前往東海,可曾尋到那三座仙島?”
葉千秋道“仙島沒見到。”
“孤島倒是見了一座。”
“島上沒什麼仙人,隻有一個可憐蟲。”
曉夢訝然道“可憐蟲?”
葉千秋沒有細說這件事。
蜃龍的事說起來有些話長,葉千秋和那頭蜃龍相處了三個多月,對於它的來曆還有為什麼被封印在那個地方,都有了詳細的了解。
當然,現在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
葉千秋回望一眼鹹陽宮。
嬴政就這麼死了。
一統天下的雄主,也終究是走上了這條路。
人死如燈滅。
本來他可以有不一樣的選擇。
但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左右著他的宿命。
讓他無法勘破生命的玄機與奧妙,或許這樣一個富有野心的帝王,上天是不容許他長生不老的。
人若是等到臨死之時,再想著去求長生,就已經太遲了。
大秦帝國,沒有了嬴政,仿佛一下子泄了一口氣一樣。
一個浩浩蕩蕩運行了多年的帝國,在嬴政逝去之後,突然變得有些卡殼。
嬴政上午駕崩的,下午的時候,扶蘇便已經通知了一乾重臣進宮,商議嬴政的身後之事。
李斯作為大秦丞相,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除去了已經前往藍田大營的蒙毅之外。
大秦的一眾重臣,都已經到了鹹陽宮中,商議大事。
按照大秦舊禮來說,先王駕崩,新王想要繼位,還得守孝一年才行。
但是,自從嬴政的爺爺秦孝文王贏柱因為守孝期太長,繼位三天就過世之後,守孝期一年的舊禮也就沒了。
而且,大秦一統天下之後,處處都施行新政新法,這新君繼位,自然也不可能按照舊禮。
況且,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新君繼位的事,還是要早做打算。
但守孝還是得守的。
於是,一眾大臣商議之後,在李斯的倡議之下,定下了以二十七天為期。
二十七天守孝期一過,就舉辦新君登基大典。
這些事情,葉千秋是沒有摻和的。
葉千秋雖然是大秦國師,但一般不會摻和到政務當中去。
一來是因為葉千秋嫌麻煩,二來他也覺得沒必要。
大秦帝國人才濟濟,他實在是沒必要去朝堂裡摻和一腳。
他要做的事情,是看一看有沒有人會在守孝期間跳出來搗亂。
趙高和六劍奴一直沒有找到,讓葉千秋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其中可能隱藏著不小的禍患。
所以,嬴政一駕崩,葉千秋就派了逍遙子前去盯著胡亥。
若單單是胡亥一個無兵無權的皇子,自然不足以成事。
但,若是有人助他,那可就不得不注意了。
落日完全消失之時,逍遙子出現在了葉千秋的身前,隻說了一句話。
“趙高出現了……”
……
陰沉的夜幕當中。
鹹陽城,丞相府中的大書房之內。
李斯正在和一個渾身籠罩在黑幕當中的人對話。
“皇帝真的死了……”
李斯的臉上帶著異樣的神采,有些慌亂,有些惆悵,還有些恍惚。
始皇帝就這麼死了?
在李斯的心中,嬴政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帝王。
普天之下,恐怕沒有人比嬴政更懂得如何做一位帝王。
可就是這樣的帝王也終究是逃脫不了壽數的限製,就這麼離開了人世。
這時,李斯對麵的黑袍人緩緩開口道“丞相,皇帝既然已經駕崩。”
“那麼,你是否已經做出了選擇?”
李斯麵色有些難看的看著黑袍人,道“你們還真是好大的膽子,皇帝的命真的是你們害的?”
黑袍人笑道“不然呢?”
“我在皇帝身旁伺候了近三十年,若非我謀劃,皇帝又豈能如此之快的駕崩。”
李斯聞言,不禁抬起手來,指著黑袍人道“趙高……你……你真是……”
黑袍人揭下了頭上的頭罩,露出了那一張白皙到不正常的麵容,正是趙高。
趙高陰沉沉的看著李斯,淡淡說道“丞相最好想清楚。”
“若是扶蘇順利繼位,那將來丞相還是否能做得成丞相。”
李斯道“我便是做不成丞相,也不會和你這等背主弑君之奴沆瀣一氣!”
趙高笑了起來,“丞相大人若是真有決心,那丞相大人早應該在昨日就向扶蘇表明忠心,讓他派人來抓我了。”
李斯神色有些不自然,道“你為什麼要害皇帝!”
趙高臉色陰沉下來,道“嬴政殺了我全家,這個理由夠不夠!”
“我隻有六歲的親妹子,死在了秦軍的鐵蹄之下,這個理由夠不夠!”
李斯道“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趙高淡淡說道“除了扶持胡亥公子上位,丞相大人彆無選擇。”
“在丞相大人第一次選擇接見我的時候,丞相大人就已經注定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條路,隻許勝,不許敗。”
“丞相大人若是不想跟著我們一起陪葬,就隻能跟著我們一起乾了。”
李斯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意欲讓老夫如何?”
趙高淡淡說道“先發製人!”
“誅殺扶蘇!”
李斯驚呼道“怎麼可能?”
“鹹陽宮守衛重重,扶蘇身邊還有道家逍遙子、曉夢保護。”
“更彆說,章邯的影密衛時時潛伏在宮中護衛。”
“想要殺掉扶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高淡淡說道“世事無絕對,我在宮中多年,還是有些心腹的。”
“隻要丞相大人配合。”
“殺掉扶蘇,也並不是一件難事!”
李斯緩緩說道“你要讓老夫如何配合!”
趙高道“扶蘇守孝期有幾日?”
李斯麵色難看道“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
趙高緩緩念叨著,片刻後,他接著說道“二十七日……時間應該來得及……”
“這二十七日,扶蘇守在靈堂,自然是不好下手。”
“時間可以定在扶蘇守孝的最後一夜,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晚上。”
李斯道“若是行刺不成,你可還有後手?”
趙高淡淡一笑,道“丞相放心,我已經和農家新任俠魁勝七結成了同盟。”
“他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不日即將率農家三千精銳弟子潛入鹹陽。”
“有這三千精銳弟子在,若是刺殺不成,我們便強攻,一定要拿下扶蘇!”
“朝中凡有不從者,也一並誅殺!”
李斯嗤笑道“單單憑借三千人也想攻入鹹陽宮?”
“你未免太小瞧宮中禁衛軍的實力了吧。”
趙高淡淡說道“宮中禁衛的實力,我自然知曉,但我可以讓他們提前喪失戰鬥力。”
“到時候,宮門大開,這三千人,足可定鼎乾坤。”
李斯道“難道你不怕有朝一日太玄子從海外歸來,尋你和胡亥算賬?”
“要知道扶蘇可是他的親傳弟子!”
趙高冷然一笑,道“太玄子的確厲害!”
“論修為,這天下間恐怕還沒人能及得上他!”
“但是,丞相莫要忘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
“太玄子若是在鹹陽,我自然不會這麼做。”
“但太玄子乘坐蜃樓出海,給嬴政求取長生不老藥。”
“他能不能歸來,還是兩說。”
李斯一聽,當即問道“哦?為何這麼說?”
趙高森然說道“有人盯著太玄子很久了……”
李斯好奇道“這個人是誰?”
趙高緩緩說道“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
李斯詫異的看著趙高,他突然發現,他根本不了解這個閹人,這個閹人背後的能量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不僅能和農家的人勾連在一起,還和陰陽家最神秘的教主東皇太一有聯係。
趙高悄然說道“東皇太一已經解開了蒼龍七宿的秘密。”
“他已經前往神界大門,繼承神冥的力量。”
“太玄子不出海倒也算了,但他一出海,有很大的可能碰到東皇太一。”
“太玄子滅了陰陽家的很多人,你說東皇太一會饒了他嗎?”
李斯聞言,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
“始皇帝尚且要死,太玄子也是人,為什麼不能死……”
“扶蘇的確不能繼承大位。”
趙高聞言,微微一笑,道“丞相明斷。”
……
鹹陽宮。
葉千秋聽著逍遙子的敘述,臉上漸漸泛起了寒霜。
“人心不足蛇吞象,李斯真是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