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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堂裡如同炸開了鍋,眾人惶惑四顧,徑自議論開來“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說的是誰”
“方才句句都在問青芝,該不會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藺承佑目光一掃,堂內旋即噤聲,嚴司直提筆蘸墨,靜待葛巾開腔。
葛巾思緒仍停留在藺承佑那句話上,揪緊了衣襟駭然問“不是魏紫所為那她的靺鞨寶為何會掉在我的胡床底下”
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風寒身子不適,歇得比平日要早些,青芝既是你的貼身侍女,你被厲鬼毀容時她在何處”
葛巾麵色變幻莫測“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說有位舊識來尋她,約好了晚上出去轉轉。我看她那陣子還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湯藥交給了綠荷,大概戌時初就走了。隨後我出門赴約,因為身子不適提早回來了,那時約莫是亥時末,青芝的確不在房中,是綠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邊”
葛巾啞然點點頭。
藺承佑衝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廟客當即躥了出來。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見過的那位多嘴的廟客,記得此人叫阿炎。
藺承佑問阿炎“你平日在樓前迎來送往,外頭若有人要找樓中的娘子,都由你來負責傳話”
阿炎脅肩諂笑“沒錯,主家不許樓內娘子和婢子私自見客,如有人前來相約,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稟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來找過青芝”
“彆說上月十八日了,自打彩鳳樓開張,小人就沒見有人來找過青芝,不過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過樓,但當晚客人委實太多,小人也鬨不清她何時回來的。”
“你記不清,有人記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樓,身邊不但沒有男子相伴,連女伴都無,當時天色不早了,有人頗覺奇怪,就多看了幾眼,結果青芝不到一個時辰就回轉了,回來時在旁邊的胡肆買了包櫻桃脯,那時約莫是戌時末,此事有彩鳳樓對麵果子行的夥計和旗亭的當壚老翁作證。”
葛巾豎著耳朵仔細聽,雙眸越睜越大。
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時末就回來了,你亥時末回屋卻不曾見到她,整整一個時辰,你可想過她藏在何處”
葛巾嘴唇顫抖起來“難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這婢子最會偷懶,謊話說過不隻一回,有時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時則跑到彆的大娘處蹭吃喝,一溜就是一兩個時辰,事後問起來,一概裝聾作啞。我下狠心要遣她走,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雖恨極,但也知她乾活還算伶俐,憐她年歲還小,想著再教導教導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許也是如此。不,她縱是有萬般壞處,奴家畢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話“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難,青芝頭一個會遭殃。主仆榮辱與共,下人沒有不盼著娘子好的。”
“沒錯,即便葛巾娘子被毀容,也輪不到青芝當花魁。這丫鬟貪嘴虛榮,往日裡不知從葛巾娘子手裡得過多少好東西,就算是衝著那些好處,也會舍命護著娘子的。何況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後怎會沒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幾日常發夢魘。”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此事沃大娘她們都知道。”
眾人把視線調過去,原來是與青芝同住一屋的綠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也說過這話。
沃姬欠身向藺承佑行禮道“奴家曾稟告過世子殿下,青芝大約七八天前開始發夢魘,隻說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寧,醒來後問她原委,她卻一句不肯說。”
賀明生“咄”了一聲“葛巾被毀容已經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論理青芝上月就該開始發夢魘了,又怎會七八天前才發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厲鬼的話,一開腔就會被葛巾聽出來。”
“急什麼我的話還沒問完。”藺承佑回到桌後,令人將一包物事呈上來,“青芝似乎很喜歡吃櫻桃脯,她死的那日,嚴司直曾在她房裡搜到過一包未吃完的櫻桃脯。”
打開那包東西,酸腐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從人群裡站出來,斂衽施禮“見過世子。”
“你是哪日撞見青芝吃這東西的”
“記不清哪日了,不過應該是葛巾娘子傷後不久,奴家推門進去時,青芝正要把那包櫻桃脯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櫻桃脯灑落了一些,奴家瞥見下麵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結舌“抱珠,你會不會看錯了,青芝一個粗使丫鬟,哪來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搖頭,表示自己並未看錯。
藺承佑拿起牙筒裡的竹箸,當眾往櫻桃脯下麵一攪,一下子就插到了底,顯然底下並未藏物件。
“如你們所見,這裡頭除了發臭的櫻桃脯,彆無所有,青芝如此貪嘴,巴巴地買了櫻桃脯回來,又怎會放餿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沒看錯,這東西是用來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幾日嚴司直帶人搜下來,青芝房裡一件值錢的首飾都沒有,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處”
五道聽到現在,終於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後,把她房中的東西給拿走了老道就說嘛,青芝絕不是自儘,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馬腳,所以才急著掩瞞痕跡。”
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論青芝到底怎麼死的,單從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寶來看,有人不但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還想把此事嫁禍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幾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毀容,青芝隻會跟著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為有人許了她更大的好處。所以青芝明明癡懶,那日卻主動提出要打掃房間。她假裝不經意在胡床底下發現了靺鞨寶,讓葛巾娘子誤以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轟然,這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謀害葛巾的可能不隻青芝一個,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給自己斟了杯蔗漿,好一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除掉葛巾和魏紫,能獲利的隻有那一個人。
她透過杯盞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麵若無事,不知是問心無愧,還是料定藺承佑查不到自己頭上。
藺承佑諷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無對證,要想弄清原委,還得從頭一樁樁查起。方才阿炎說,青芝每月出樓三回,可是像青芝這樣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間才有機會出樓,那時候平康坊的坊門已經關閉,頂多在坊內轉一轉。我不知青芝往何處消遣,隻好把平康坊裡的店鋪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這麼一找,倒讓我找到了一些好東西。”
他拿起條案上的一堆票據“青芝每回出樓,大抵是三件事1、買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爾也去寄附鋪當東西。那家寄附鋪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後當過四樣物件。
“第一回是一隻銀絲臂釧,第二回是一隻珊瑚耳鐺,第三回當了一隻施銀鉤。因為每回都缺了另一隻,寄附鋪的主家猜到東西來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卻隻肯給青芝一兩百錢,青芝也不還價,笑嘻嘻收了錢就走。”
都知們聽得驚怒交加“原來我們丟的那幾樣首飾,是被青芝給偷的,這婢子看著癡傻,實則會盤算,這些首飾不甚打眼,等我們察覺都過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藺承佑從手邊那堆箋紙裡抽出一張“第四回青芝有長進了,當的是一根四蝶攢珠步搖,這算是她偷過的最貴重的首飾了,寄附鋪的老板破天荒給了青芝兩緡錢。不過奇怪的是,青芝沒幾日又把它贖走了,而且在那之後,她再也沒去當過東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賣,為何又贖回來
藺承佑道“此事耐人尋味,我請寄附鋪的主家把那根步搖依樣畫了下來,你們看看這是誰的首飾。”
賀明生同幾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搖花樣類似牡丹,蕊色殷紅,花旁綴以四隻蝴蝶,飾以銀粉。
“噫,這不是姚黃的步搖麼”沃姬衝姚黃招招手,“你自己過來瞧瞧。”
滕玉意端詳姚黃,哪怕是夜間臨時被叫起,她也是鬢若濃雲,色如春桃,裙帶衣裳紋絲不亂。
姚黃款步走到條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畫,卻遲遲不答話。
藺承佑諦視著姚黃,嘴邊浮現一抹笑意“是你的麼”
姚黃睫毛一顫“沒錯,是奴家的。”
她聲音婉轉清悅,嬌滴滴如黃鶯出穀。
萼姬和沃姬點頭作證“錯不了,去年寧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給姚黃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親自畫了花樣讓送到首飾鋪做的,長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藺承佑正要開腔,幾位吏員同假母從後院回來了。
“搜完了”藺承佑問。
“搜完了。”吏員捧著一方紈帕匆匆走近,“步搖就收在姚黃娘子的鏡台裡。”
“有勞了。”藺承佑對幾位吏員道,拿起那根步搖與畫上對比,確認是同一枚。
“你們猜青芝為贖回這根步搖花了多少錢。”藺承佑轉動著步搖,懶洋洋道,“足足一錠金。”
諸人驚詫變色,這可不是小數目。
“青芝完璧歸趙,把它放回了姚黃娘子的鏡台裡,先不說她哪來的一錠金,就說她好不容易偷出來的東西,為何願意還回去”
姚黃麵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間,原來是為了找這個奴家連這枚步搖曾丟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問題。”
藺承佑從案後起了身,悠然道“賊偷了東西又還回去,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自願;二是被迫。不論青芝是自願還是被迫,從她當掉此物到贖回來,短短幾日一定發生了些不尋常之事,青芝和你達成了某種默契,她把東西還給你,而你幫她瞞下此事。”
姚黃用紈扇抵唇,輕聲笑道“世子真會說笑。奴家與青芝素無交情,若非她墜井而亡,奴家至今記不住她的名字,這丫鬟瘋瘋癲癲的,偷了奴家的東西又贖回來,想是得知這步搖並非尋常的首飾,怕事發後會被活活打死,嚇得趕緊贖回也不奇怪。至於那一錠金,指不定她從哪裡偷來的。”
藺承佑負手仰頭想了想“說得有點道理,光憑她偷了東西又還回去,的確證明不了什麼。所以我和嚴司直又去對麵的果子行打聽近兩月都有誰買過櫻桃脯,店家說彩鳳樓有頭臉的娘子從不親自出來采買,想吃什麼隻需讓人送張條子出來,他們自會裝裹好了送進樓。我和嚴司直讓店家把往日的采買單拿出來,發現你上月曾買過一大包櫻桃脯。”
姚黃吃吃輕笑“奴家吃櫻桃脯怎麼了這東西街衢巷陌到處都是,又不是隻有青芝能吃。”
“可是單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隻買過那一回櫻桃脯。”
姚黃氣定神閒“回世子的話,奴家雖不大喜歡吃甜食,但奴家處常有客人來訪,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櫻桃脯,奴家臨時讓人去買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還想得起來。”
“不妨事。”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賬冊,“你想不起來,我們幫你想,你買櫻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這一日贖回了你的步搖,從那日你們賀老板的賬冊來看,你那日稱病在房,並未款待客人,我倒想問問,你那一大包櫻桃脯是買給誰吃的”
姚黃以手抵額思忖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奴家想起來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為何突然想吃櫻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鑽,從前嫌棄的東西,指不定一下子饞得不得了,記得當日奴家買回來吃了一多半,連晚飯都沒吃。”
滕玉意旁觀到現在,早已是疑團滿腹,姚黃油鹽不進,想是吃定藺承佑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而光憑藺承佑查到的這幾點,的確無法證實姚黃曾收買過青芝。
青芝已經死了,再這樣不痛不癢地問下去,隻會促使姚黃把自己的說辭修補得無縫。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藺承佑做慣了貓,為何今日會被老鼠唬住。
藺承佑嘖了一聲“虧我以為你感激青芝還簪之舉特買了她愛吃的櫻桃脯。照這麼說,青芝不但什麼好處都沒撈到,還賠了一錠金進去。她如果是癡兒,這麼做倒也不奇怪,可是從我們查了這幾日來看,青芝非但不癡,還是個極有成算之人。”
他頓了頓,打開條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們曾把樓中人挨個叫去問話,提到青芝時個個說辭不同,但有些說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雖然又懶又饞,但手腳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計,她能很快乾完,從這一點看來,青芝並不癡傻。
“第二、她近來似乎闊綽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闊起來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東西去寄附鋪,還經常買酒食來吃但青芝並未結識新朋友,這錢來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說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因為當初被賣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這個姐姐的下落,平日總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亂的發鬢“世子殿下,奴家常說青芝糊塗,這話還沒冤枉她,青芝哪來的姐姐,有也隻有一個死鬼妹妹。奴家當年從人牙子手中買下青芝時她才七歲,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是滎陽人,因阿爺獲罪被罰入罪籍,底下隻有一個妹妹,出事的時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藺承佑“她何止說自己有個親姐姐,還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滎陽與越州相去何止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