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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聖抽抽嗒嗒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隻知道心裡絞得難受,非得馬上痛哭一場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闔上彭玉桂的眼皮,但那雙眼睛枉自睜著,試了幾次都沒法幫他合眼。
她的手於是懸在半空,不知怎麼地,驀然想起前世阿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一時之間,多少前塵影事湧上心頭,她喉嚨開始發哽,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彭玉桂感傷,佯裝平靜轉過臉,卻揮不散心頭那股悲涼之意。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張青色的符紙,自彭玉桂的腳邊起,沿路擺放到了窗口,而後盤腿坐下,低聲誦了一段經,末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輕柔地攏了攏。
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空前溫柔,不過揚手一揮,地上的符龍就燃到了窗口,火龍方向正對南方,儼然在指引著什麼。
等到符龍消失在窗外,桌上的油燈倏地一亮。
絕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這是一種護魂術,師兄手邊法器不足,隻能將就著做個粗陋的長明燈,有了這個儀式,無異於上告三界,眼前這枚遊魂要回歸故裡了,請神佛垂憐,莫要半路攔阻。
他以往也曾見師兄做過這儀式,如此鄭重卻是頭一回。隻要長明燈不滅,就不必擔心彭玉桂找不到回鄉的路了。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抬手幫彭玉桂合眼,滕玉意在一旁靜靜看著,這次彭玉桂仿佛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終於被合上了。
“拿著吧。”藺承佑起身把油燈遞給絕聖,“彆讓它熄了。”
絕聖抹了把眼淚,鄭重其事接過油燈,然後起身用符紙做了個黃色的燈罩,小心翼翼護住油燈的火苗。
門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徑直往對麵的房裡而去。
“都怪你,我和見仙都說那不是滕娘子,你們非得說是,現在好了,上了屍邪的當吧。”
“我哪知道卷兒梨有問題”
“王公子、絕聖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棄智等人的聲音。
“這邊。”藺承佑快步過去開門,對方聽到身後動靜,嚇得四散彈開,看清是藺承佑,趕忙湊過來。
“師兄、絕聖、王公子、程伯、霍丘。”棄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掃過屋裡的每個人,“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五道擁在門口,看樣子也是心有餘悸“我們剛才被屍邪困在前樓,好不容易才破了結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屍邪殘害,來的路上魂都嚇沒了,棄智這小子剛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像是剛經曆過一場惡戰,一麵說一麵要進來,藺承佑卻攔住他們“慢著。”
他伸指在每個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確定噴灑出來的是熱乎乎的氣息才放行。
見仙進屋的時候問“世子,你怎麼知道這邊出了問題,你不是在後院對付金衣公子嗎”
棄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綁了玄音鈴,她這邊持續示警的話,師兄那邊會聽到的。”
眾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屍邪和金衣公子呢”見天瞥見地上的彭玉桂,駭然道,“那不是賀老板嗎,他怎麼”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藺承佑沉聲道,“二怪剛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環燒掉了一邊翅膀,暫時飛不起來了。它與屍邪合練了某種秘術,哪怕被燒得皮開肉綻也能恢複如初,方才它為了及時養傷,帶屍邪先逃走了,此刻應該蟄伏在樓內某一處。
“除此之外,屍邪有卷兒梨這個傀儡做內應,對樓裡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來之前它應該做了不少準備,下一個會扮作誰,誰也預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經不奏效了,得另用陣法困住它們。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分開。待會無論我發出多奇怪的指令,大夥不得有異議。”
“可是”眾人驚訝地互望一眼,“屍邪會喬裝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它們假扮成世子,我們又如何分辨真偽”
“把這個係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邊袍袖,將其扯成一條條,又從懷中取出青色符紙,把布料和符紙纏在一起分發給眾人。
“這種符紙浸泡過桃木汁,顏色與尋常符紙不同,之前我沒拿出來示人過,即便卷兒梨提前告訴屍邪我穿什麼衣裳,屍邪也沒法及時偽造同樣的符紙,大夥把這個係在腕子上,稍後布陣時以此為證。”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藺承佑身上是件墨綠色衣裳,符紙的顏色則接近碧青,兩者纏在一起並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著緇衣,就是著灰袍,不若她穿著紅色胡服。
“打鬥時若是在暗處,世子這衣料不夠顯眼。”滕玉意用小涯劍劃破自己的窄袖,將其撕成一條條遞給藺承佑,“換我這個吧,紅色與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藺承佑當即從善如流,從滕玉意手中接過布料纏了符紙係在自己腕上。
見喜憂心忡忡地在腕子上係布料“連扼邪大祝都破了,哪還有好陣法能對付它們”
見天也說“是啊,二物稟性不同,再好的陣法也沒法同時鎮住兩個。唉愁死個人了。”
藺承佑聽憑二道在耳邊聒噪,儼然在思量什麼。
棄智忍不住發問“師兄是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嗎”
藺承佑轉眸看了眼滕玉意“說起來這法子還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過我也不確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試吧。”
滕玉意一訝“我”
“現在還不能說。”藺承佑古怪一笑,“屍邪太懂得窺探人心,萬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蠱惑,再好的法子也會提前被它知道。”
滕玉意心裡好奇得要命,卻又聽藺承佑道“隻要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完好,我們就沒法困住它和屍邪,當務之急是在金衣公子傷愈之前,儘快把它引誘出來。”
“金衣公子一心要養傷的話,又如何把它誘出來”
“彆忘了它是妖,隻要是妖,就一定有弱點。”藺承佑笑道,“妖傳上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那麼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裡的,隻要抓住它的那點喜好,就不怕它不上當。先去園中吧,小佛堂門口雖設下了盤羅金網,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記住了,待會無論我做什麼,你們不要奇怪隻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門口,催促眾人出發。
滕玉意隨大夥往外走,心裡隻是納悶,這麼短的工夫,藺承佑又能想到什麼出奇製勝的好法子
她思索著回頭,卻見藺承佑返回了房中,絕聖口中喃喃有詞,正在藺承佑的指點下將那盞長明燈安置在彭玉桂的腳邊。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樓中的其他地方,這個貼滿符籙的房間顯然最清淨,藺承佑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特意把長明燈和彭玉桂的遺體一並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時心中忽一動,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難不成是
她再次扭頭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藺承佑說那法子與她有關,如果真是這樣,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
轉眼到了園中,周遭卻出奇寂靜,就連燈光如晝的小佛堂,也是安靜無聲。
這種詭異的平靜,無端讓人心慌。
絕聖和棄智踮腳張望小佛堂“還好在佛堂外設了盤羅金網,看樣子沒什麼事。”
藺承佑從背上的箭囊裡取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漣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園子有了活氣,花葉在夜風裡簌簌作響,小佛堂裡也飄來嘈雜的聲響,仔細聽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麼教你們的連二怪設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該被妖物當點心。”藺承佑提氣一縱,騰身幾個起落,掠向小佛堂。
絕聖和棄智羞愧得不敢吭聲,拔腿就追上去。
眾人趕到小佛堂,裡頭烏泱泱全是人頭,伶妓和廟客們戰戰兢兢挨在一處,嚴司直等人也是滿臉異色,他們目光雖淩亂,卻都駭懼地望著門口。
一看見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來“世子,不好了,抱珠她們被妖怪擄走了。”
“還有綠桃和卿卿。”沃姬滿臉淚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劃,“還沒鬨明白怎麼回事呢,她們就被帶走了。”
五道大驚“怎麼會門口有盤羅金網,二怪尚未捉到獵物,不會隨便浪費功力硬闖的。”
藺承佑飛快檢視一番,確定那道網完好無損。
“卷兒梨來過了”他厲聲問。
“是。”大夥驚惶點頭,“得虧嚴司直攔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嚴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們一直待在裡頭,外頭不斷有鬼魅想闖進來,但都被那道金網給攔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兒梨娘子突然過來尋我們,說世子說此處不安全,要我們去前頭彙合,說話時拽了幾個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應該跟幾位道長在一起,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出現,心裡起了疑,就上去攔了一把,就聽外麵有個男人大笑,把卷兒梨和幾位娘子帶走了。”
萼姬哭道“卷兒梨這孩子不知怎麼回事,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有問題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五道懊喪道,“隻恨我們沒想到她上個月就被屍邪給蠱惑了。她現在雖為屍邪所用,卻還是血肉之軀,這道金網攔不住她的。”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很快在門口發現了幾枚新鮮的腳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隨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眾人麵前看了一圈,末了衝魏紫和軟紅道“你們兩個出來。”
魏紫和軟紅渾身一個激靈“我們”
藺承佑又將目光投向後頭的幾位妓伶,隨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來。”
一口氣點了四個,加上魏紫和軟紅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們不安地從人群挪出來。
旁人驚訝不已“世子,這是”
五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心裡隱約有些不安,這可是一招險棋,不成功的話,隻會讓自己陷入更狼狽的境地。
可等他們打量領頭的兩位美人,瞬間又添了幾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點就當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豐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輸葛巾和姚黃,另一位叫軟紅的,相貌雖不及前三位出眾,卻也是彩鳳樓排名靠前的都知。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歌舞麼”
美人們忐忑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滕玉意心裡“咦”了一聲,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藺承佑問這個做什麼,難道並非她想的那樣
不出所料,妓伶們齊齊搖頭“不會。”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低頭思量著說“也罷,待會你們就”
忽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裡的樂師學過這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萼姬本來還想說幾句,眼看藺承佑掉頭就走,隻得分開人群,慢慢蹭了出來。
五道瞠目結舌,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哇,聽說它隻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
“彆囉嗦,走吧。”藺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裡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於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見,心裡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隻恨眼下沒有餘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眾人抬頭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鬨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簷角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裡。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經被破壞殆儘,庭院裡活像被狂風暴雨席卷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道“屍邪善於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泄露半點妖氣,這下可好,要儘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裡找,但隻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乾等著金衣公子傷愈吧”
五道心裡沒個主意,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走到庭院裡了。
藺承佑笑容滿麵給妓伶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雲觀的保命符,隻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麼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你們隻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理會。”
萼姬等人戰戰兢兢應了,接到手中才發現符紙顏色罕見,她們何嘗見過這麼奇怪的符紙,隻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聖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二怪卻是莫可奈何的。
“稍後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藺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長年習於此道,估計用不了幾遍就能學會。”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這時多少恢複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這些孩子裡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
“那就更好了。”藺承佑笑眯眯道,“至於這歌該如何唱,頗有些講究。”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聖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折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隻禽妖,但它一點也不蠢,它眼下忙著療傷,孰輕孰重它分得清,哪怕這六位美人載歌載舞,誘它出來都相當吃力,再加上萼大娘,隻怕會適得其反。
“而且這法子隻能使一遍。”見美麵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敗了,我們可就彆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稍後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簷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隻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
他邊說邊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
五道還想勸藺承佑另想計策,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好悶聲答應了。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於王公子主仆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彆添亂就成,稍後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
安排妥當後,他回身看了眼靜幽幽的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位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東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簷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簷上,而後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撒得滿世界銀輝。
隻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滕玉意眼睛望著庭中,“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的凶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裡的金笴“急什麼,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滕玉意體內熱氣翻湧,“時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熱瘡可就冒出來了。”
藺承佑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做到。”
滕玉意腦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餘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彆想增長功力了。
至於藺承佑所謂的“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於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不遠隻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布局作餌逼藺承佑幫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扭過頭,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鬨騰的,冷眼看去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麼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麼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他無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的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隻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隻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隻有一瓶,就藏在禁庭裡,我還沒想好怎麼跟皇後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罰也要幫你弄來。”
滕玉意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必這麼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麼,聽說隻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
藺承佑麵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一麵擺弄手中的金笴一麵笑道“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劍法並不好學,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讓她占儘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願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絕聖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才短短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要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就這麼算了她眯了眯眼,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麼。
半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後他也彆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餘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於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怎麼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妓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型,萼姬當先站著,一隻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隻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閒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來,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裡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伎樂。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這叫寶刀未老麼,憑萼姬這身段,足以碾壓身後那些年輕妓人了。彆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都看了心動。
隻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不知哪個角落裡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出頭麼,這這看著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裡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裡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聖超千古”注1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後的伶人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副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湧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後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湧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麵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啞默了許久的玄音鈴終於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仿佛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著玄音鈴,莫非她猜錯了,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抬頭看對麵,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隻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嗡嗡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麵上,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唱得好。”藺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嫋嫋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像個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淒涼。
“西台慟哭,轉眼成空”第四句愈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止悲涼,還漸漸透出淒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凶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湧動,撲麵而來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裡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寒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藺承佑這一箭非但沒能攔住屍邪,顯然屍邪把第一個目標就瞄準了她。
“糟糕,怎麼會是屍邪”見仙和見美驚愕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妓伶護住。
等到屍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隻見屍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兩手齜著牙往兩邊一扯,“哢嚓”一聲響,那根堅固異常的金笴折成了兩段。
她拽過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藺承佑千方百計要將二怪引出來,也不知二怪在習練什麼秘術,短時辰內就能功力暴漲,這根原本能將屍邪製住的金笴,轉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見天駭然站在對麵屋簷,作勢要飛撲過來幫忙,礙於藺承佑說過不得妄動,改而擲出數道飛符,口中吼道“世子當心這東西好像凶性大發了”
滕玉意慌亂中扭頭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屍邪的那對雪白獠牙,像是剛從牙床鑽出來,還不算長。
眼看屍邪越逼越近,她衝口而出“藺承佑”都到了這當口了,他為何遲遲不見反應,正覺得古怪,斜刺裡躍過來一道墨綠色的身影,藺承佑縱過來將她護在了身後。
“你哭什麼”藺承佑譏誚的嗓音陡然響起,“是不是剛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爺娘了聽說你那個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歡在宮裡聽慶善樂,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歡聽”
他左手握著那把金弓,右手卻在腰後虛握。這話一出口,屍邪那對獠牙迅即暴漲數寸,明晃晃地懸在殷紅的唇邊,足有半尺那麼長,配上她天真嬌俏的臉蛋,說不出的瘮人。
它淒厲地放聲大哭“你壞透了你壞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藺承佑身後喘息,屍邪的要害正是那對獠牙,可惜小涯劍太薄銳,碰上獠牙必定折損,不然可以用小涯劍試一試。
她擦了把汗,低頭才發現藺承佑腰後的右手露出一點銀絲,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來藺承佑決定用這根銀線試一試了。
當年南詔國屍王的獠牙一斷,屍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藺承佑想方設法激怒屍邪,估計就是為了這一出。
等到屍邪掠到跟前,藺承佑攬著滕玉意往後一躍,同時右臂一揮,將一道雪亮的銀絲射向對麵“見天道長,接招”
“好”見天當即把那東西撈在手中,發現是根雨絲狀的暗器,末端還綁著一團用來使力的符紙球,他來不及問是何物,猛地拽緊那東西。
藺承佑擲出去的力道和時機都準得很,見天這一接手,銀絲恰巧繃在屍邪那對獠牙底下,隻要兩人同時往南拉動絲線,獠牙就會應聲而斷。
屍邪並未將一根細絲放在眼中,但也覺得硌在牙下好不礙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絲線扯斷,藺承佑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內力到銀絲中。
“往南拽。”藺承佑低喝,“動手吧”
見天大聲說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憑這暗器的鋒利,兩人一合力,屍邪的一對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傳來兩聲怪響,屍邪本來作勢要抓藺承佑,聽到這動靜身子一刹,轉動眼珠往下一瞧,才發現那怪聲是從自己嘴裡傳出來的,它那對異常愛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切割著,隱隱有斷裂之勢。
它這才意識到那根不起眼的銀絲竟是要命的東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團,徒手就要將銀絲從口中拽出來,哪知藺承佑和見天灌注了全身內力在絲線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斷了兩根。
皮肉可以再長出來,獠牙卻隻有一對,屍邪心裡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躥,但隻要它一動,藺承佑和見天也必定隨著往上一躍,銀絲如影隨形,力道絲毫不減。
“壞蛋壞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藺承佑卻根本不容它逃,不論它如何縱躍掙紮,銀絲始終纏在它牙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經越來越鬆動。
滕玉意心中大喜,隻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這邪物就要化為烏有了,可就在這時候,前樓幽暗的軒窗忽然竄出來一道金影,闊大的翅膀當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屍邪。
金衣公子
藺承佑似乎早有準備,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環”
“是”見喜和見樂在庭中齊聲應道。
在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諸人各司其職,見喜和見樂遵照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擺陣,順利引來了九天引火環,早就蓄勢而發。
這一聲令下,他們揮動長劍直指雲霄“急急如律令,去”
兩團火環騰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雙翅,金鳥卻並不急著遁走,而是將屍邪攬到自己懷裡,隨即扇動一對翅膀直衝青天。
絲線本就縛得不穩,這樣往上一拔,屍邪終於順利脫困,卻也因為耽擱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隻九天引火環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來。
見喜和見樂大喜,忙又驅動另一隻火環去燒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卻帶著獵獵燃燒的左翅,徑直俯衝而下。
“多少年過去了,長安城的道士還是隻知道玩火的把戲。”它冷笑連連。
絕聖和棄智惶然大喊“前輩快跑彆跟它硬碰”
見喜和見樂慌亂之下沒能把另一隻火環引到身前,隻得放棄對抗的的打算,可沒等他們跑遠,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見喜撈在了手中。
見喜慌忙揮出一劍,卻連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沒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雙腿,慘叫道“大師兄世子救命啊”
就聽風聲獵獵,藺承佑從屋簷下飛縱下來,手中箭弦一發,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鬆,見喜掙紮著就滾了下來。
“你這小子”金衣公子橫空一拐,帶著烈火就要抓住藺承佑,“剛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敢來招惹我。”
“我還等著吃烤禽鳥的肉呢,肉還沒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藺承佑騰身而起,說話的同時射出第二箭,這次正對金衣公子其中一隻眼睛,他心裡好不遺憾,剛才明明隻差一點就能把屍邪的獠牙鋸下來了。
見天也從屋簷上跳下來,抖動長劍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隻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對眼睛,若能一下能刺準,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喪失了,加上那根能鋸動屍邪獠牙的銳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裡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殺金衣公子上,卻聽藺承佑喝道“當心屍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