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龍洲!
五
守著約定的時刻,近晌午時分,王凡走去了北河頭渡口一趟,在那裡迎著了補習班的同學韓林浩。兩人邊走邊聊,顯得十分投緣。
說這韓林浩此來,本是為著給王凡送些學習資料來的;他倆已在這一補習班同學兩年。這個學習小班卻是近年來,在國家中、高考招生製度恢複以後,由縣局委責成各區鎮相關單位開辦的,是一種業餘學堂,每周授課一、二次不等,主要招收一些過去因各種原由而失學、且有學習意願意向的各行在業人士等,算是那種掃盲提高班一類吧。當然,這裡也另設有高級班,王凡和韓林浩現就在高級班受學。
說這過去時刻裡,也是緣於各自種種的原由原故,這王、韓二人都未能完成對基本學業的學習。這些在他們幼時的心中,或許並沒有去如何在意的。可隨著個人年齡的不斷增長,隨著生活層麵的不斷拓展和勞動生產的一步步深入,他們就漸而覺悟到自己內在的一種單薄和貧乏,覺悟到幼時所習得的那點文化的遠遠不足於用甚至可憐了;而此念又日漸深濃;感觸也由朦朧而漸化為清明、沉重。他們不由於內心深處萌生出一種願望,一種去多多接觸和學習各種有用知識的願望。一種努力努力再努力的願望。
他們倒還夠幸運。儘管著他們早就失去掉自己最好最有利的學習時機,但曆史還是複又給他們了一個係統學習的機遇,他們豈又肯就輕易放過了。雖說是,雖說是,他們在此一回入學之時就已想的很白,現如今即便是他們如何的去刻苦和努力,至最後也未必就能有信心有實力去走進那中、高考考場一試身手,而最終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但他們確都相信,隻要肯刻苦、肯努力,而最終一定能夠極大豐富和強大自己的。
就是這樣,這兩個都隻有小學四年級學曆的青年人,就在前述的一種尋常又非尋常的高端願望和自信的支持下,走到一起了,並最終結下了勝似兄弟的深情厚誼這二人款行漫言,說話間不覺已行至一家小賣部門前。王頓時叫停韓林浩,獨一個鑽進小賣部了。同學二年,韓還是頭一回過江來,他想去買瓶‘老燒’啥啥的小小招待一下,也儘儘地主之誼的。
店裡倒清靜,即刻則錢、物畢清,王凡應付一句,即回身又引了韓撇入小路來。卻遠遠瞅見,前麵三叉道口正有人在那張望來,王凡知那乃是小妹小芹,就衝韓微一笑道咱們還是趕緊些了,瞧,我妹都趕那望我們呢。
韓林浩就道“多靈巧的模子,是吧?!”
說說已至道口,見小芹就順著腳下小道直走走,最後拐進了此一溜人家的第三間、前側生一小小棚窩竹的很是破舊的草房裡。
路標在前呢,韓林浩就跟進道“好一戶勤儉人家的!”
王凡聞說,卻好一個苦笑“確乎夠簡了,真正的‘蓬門蓽戶’,再簡就該住牛棚、吃乞食的了。”
韓林浩就道“簡單些好,簡單些好呀。白紙一張,才能”
這時已有王凡的爹媽迎出大門來,小韓趕忙打住,又迎上前深一鞠躬“伯父伯母,你們好!”
這二位老人見得卻是高興極了,點頭不迭的。王凡娘又連忙回道“一瞧就是個好年輕!好!好!我們都好!快請屋裡坐坐!”
一家人就前後都走進房裡來。小韓瞧一瞧,卻見房中早已是桌凳挪正、碗筷擺齊,幾盤鮮香的湯菜正冒著團團的熱氣兒。
王凡就道“這莊戶人靠山吃山,土裡扒豆,沒啥好招待的。瞧我兩老,都整這樣了,就請桌邊坐下得了。”
他娘道“不說還好。瞅瞅,哪有這麼招待客人的,又不是長來。幸得,幸得有你妹手巧”
小芹就叫一聲“媽——!”又道“家常調作來,就不知能合得了客人的味口的。”
韓林浩趕忙回道“一定,一定的。”
其時王凡已尋了幾個小酒杯上來“來了,——我們的生活—比—蜜—甜!”他咧咧著擰開小酒瓶蓋,人各酌一杯酒。又勸說韓林浩多吃些菜來。
韓林浩就道“莫見生分了,大家都隨便些方好。”
老主人就接茬道“這村野小戶的,原本就極隨意、沒講究的;瞧你這初來乍到的”
這裡正說道呢,早聽見自房外傳來嘰嘰咕咕的人語聲,跟著就見大門口有人不請自來,鑽門而來。
王凡爹眼昏,正欲起身相迎去,待細細一瞧,卻又打住了。
不想一刻間滿屋子的氣氛也因此而猝然而變。
韓林浩就不由緊緊盯住來人,卻見他生一付胖娃娃口眼,著一身全新的灰西裝,兩足碎步進,雙拳緊緊攥,微昏的兩眼裡閃爍著一道可怕的冷光“能嗬能嗬王老大,你還真能嗬!”‘胖娃’已漸踱至餐桌一邊,眼裡的冷光也頓化而為火“瞅你老實不堪的,倒學會使腳絆子來了。”
他這是怎麼了,卻要作什麼呢?來者本不善,可桌子邊上的人一時都莫辯其來頭,一個個不由都前後站起身,茫眼相向。
畢竟是幼年的夥伴,一院裡同住了二十多年,知情亦知性。對於這眼前的異象種種,王凡一時顯然並未如何的在意“呦,三哥呀。今兒個你不是這一忽兒卻是咋的了?”言語之間,還將著座下的小木凳移一移“來,來,要有麼話兒,咱哥兒桌邊上吃著慢慢說,嗬?”他這裡卻是挪碗又遞筷的。
“裝的忒象呢,信不信,信不信我立馬就來揭穿了你!”對方顯然不領情,還在怒斥的同時,早將著那付昏灰的雙眼,將這滿屋子及旮旮旯旯都搜了個遍,跟著又拔腳望一側的一個小房間闖了過去,闖了進去。
好你個三胖仔!今兒個不是你大喜的日子嗎,你不呆家好好陪侍你新媳婦兒,倒奔了我們家來,洶洶洶、鬨鬨鬨的,這都是要乾什麼呀?一時間,大家的眉眼都隨著這三娃的影子而飄移不定,心下卻急速揣磨著,已發生了和接下可能發生的事兒。韓林浩則已表露出一種憤慨、一非小的憤慨來。他斜出一步來到王凡一邊,用著一種小而急促的聲音“他是什麼人,意欲何為?”
就見王凡僅付於搖搖頭而已。
“趕上有這種人,該立刻將他請出去才是呢。”韓林浩又跟上一句,還用探詢的眼光瞅瞅王凡。王凡回望一眼,又怔怔神,輕輕拉一把“冷靜點。他有失心症的,失心病。”
“失心病?這”
韓林浩不由顯顯然打一寒戰。
說話間,已有見那胖三娃悻悻然退出了那間房,且又以同樣一種扈不可止的態勢搜看過另一臥房和一個存放家什物件的小間,最後又踱至王芹的房間前。
“你這蠻子,這屋子就不讓你碰一碰的。”竟也沒想,這洪仨仔鼓足了底氣兒剛欲去推門,卻被王凡娘猛一把推一邊去了。但這邊卻一如鬥紅眼子兒的公牛仔,竟不勻口氣兒,就又折回來,還和了整身板兒一起撞上去,認準了房內藏有啥大密秘似的。
哪知那門正扣得緊呢,並沒有就叫撞開了。
王凡娘一見早被氣得個嘴青臉黑,也趁機把住那門吊兒“你這蠻牛仔!要再敢動一動,小心我老老婆子對你不起了!”
瞧這事兒還沒有露出些端倪呢,就快鬨到不可收拾了。
“有理行得四方。運來哥,有啥事兒的,你何不就先說說呢?”一直冷冷立那兒的王凡即時走到了洪仨仔一側。
“你就裝吧裝!我看你是心虛了怕了是吧。”洪仨仔撇頭陰陰一笑“我就明白望你說說了,‘鬼’,它就在這屋子裡呢。”
“可知小妹閨門,是由不得你個外家漢子胡竄亂闖的。”
“就剩這屋子了,若是看看都不讓不肯的,咋又能證明你就是乾淨清白的呢?”
“聽聽!都不知你胡亂叨咕些什麼來,我王凡卻有啥不清不白的嗎,——既是這樣,既然是這樣,媽,就讓進去看看得了”
這話卻是再靈準不過了。洪仨仔聞說就忙忙挨上去打開門又鑽進到屋子裡,可很快地,他又焉搭下那顆連脖而蠢圓的腦袋瓜來。擺明了的,這屋子裡還是沒有他所要尋覓的東西。可他那裡仍不能放心,而反反複複在房裡四下搜尋著,就仿佛這裡的各物各件,都是那具足法力的魔袋,俱可以囊納無限,而吞藏他心尋的什物。但他最終也一無所獲,唯有不勝沮傷地搖頭連連。
可不待一刻,他又頓有所悟似的,突然轉身衝門而出“好你個陰險歹毒的王老大!這難怪才剛你那麼能正經呢,原來你是早把她唬一邊兒去了,唬的遠遠了。——就老實說說吧,你都把她藏去哪兒了?”
“你怎的越鬨越荒唐,這又唬又藏的。你,你”一時雖是這麼說著,可從洪仨仔的言語情態間,王凡也漸漸有些明白了,明白大抵發生了何樣的事情了。
“指我荒唐?我荒唐嗎?你少跟這兒亂噴噴了。我就來問問你,我的妍枝,妍枝,你都拿她唬哄去哪兒了?”
雖已是心有所白,但王凡聞言仍不由心裡猛一沉,還立刻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憤慨來“洪運來,你遠遠的去,就當我們今時壓根兒沒照見”
洪仨仔其時並沒有體會出王凡這一刻間情緒的變化,就仍是那付姿勢那付腔“遠遠的去,多遠呀?你逞嘴硬是吧?我且來問問你,這早半晌大家夥都朝我那院裡聚去了,獨獨就缺你小子一個呢;而恰恰,就這個時候,我的妍枝又叫誰人給帶走了,你說說,非你還誰,非你還誰,這麼巧嗎?況是,這院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王凡早早就在打她歪主意了。你、你、你,你壞了我千百年好事了”
洪仨仔仍繼續憤憤嘟噥著,而不知王凡這裡卻早有些神思恍惚、淒楚難耐的了。這話分兩番說瞧這莽漢子之來,本有不可理喻處,也令人徒生嫌惡和討厭,可他所給出的消息,卻又叫王凡不能不予關心觀注的,不能不予關心觀注的——陸妍枝,多可憐的小姑娘一個!她一生坎坷,風雨飄搖,而到頭來也沒能尋得一個好點的歸宿,且是,且是妍枝,我王凡能知道,都是這無情的生活,迫你一步一步走到這一茬的;你也曾自言,會認命不悖的。竟是沒想,竟是沒想,臨至這最後關頭時,你還是選擇了回避、選擇了逃避枝枝,要是這樣最好了,最好了。這急難當頭,你可千萬千萬,千萬千萬,彆一時想不開做下啥傻事來呀卻說這初來乍到的韓林浩,乃是不知這之中的隱情種種的。他倒是明白有見,這洪運來凶吧吧,拿話越說遠了,沒譜了。他一時就忍無可忍,由是連進二步將身住洪運來“這位老兄,我看你肯定是弄錯了。就憑你剛才的一麵之詞,也不能就證明了,是他王凡騙走了你那啥‘妍枝’呀;而恰恰,我卻可證明他沒有。他啥也沒乾。因為今天我們一直在一起。這青天白日的,你這般胡扯蠻纏,我看你竟是不知,現實還有這‘王法’二字呢吧!?”
“胡扯蠻纏?”洪運來聞說冷冷一瞅“你是麼樣人?你們講人多不是?”又瞪一眼王凡“好啊,看來你們是早計劃好了,計劃好要來作踐於我的。那我可要告你了,你們這是揀錯對象了,揀錯對象了。也不瞅瞅”他這兒口說著卻轉身猛向前幾步,瞅準那滿桌盤碗的小餐桌用力一掀,小餐桌立時叫換了個底兒了,滿桌的杯盤碗交相撞砸,破碎瓷片彈片般亂飛飛。
滿屋子的人都沒想他竟會來這一手,都光火了。韓林浩首先搶一步抓住洪運來“看你真是沒王法了!走,我們尋人評評理去。”,“走,走就走,咱還正愁沒處評評呢!”洪運來口裡叨叨來,卻猛一下掙脫掉就望門外鑽。
韓林浩也很快識破鬼計了,一閃身就將洪複又揪回來“想溜!——告訴你,就是要留個惡名在,我今日也要好好正一正你這個賴皮。”他徑推洪至堂房後一側。
卻說這洪運來此來,本就有幾分心虛,又經一番折騰,消耗掉不少底氣兒;更是沒想得,到末了這韓林浩又出來橫鈀一耙。而韓又高高大大,肩闊臂長,一看就是個得勁有力的坯子。好漢不吃這眼前虧“有誰耍耍賴皮了?還正一正呢,又敢咋樣,又能咋樣?想你一個流蕩的外鄉客,怕是連毫毛也不敢動我一根吧”他做一臉輕蔑的笑。
“切實是可惡!”韓林浩咧一聲,複又上去。
“林浩!”王凡其時已從陳年的往事中掙脫出來,一付舉重若輕的態勢“林浩,就莫與他枉費唇舌了,他想去就由他去吧,由他去。”
韓林浩就甚不解地叫一聲“王凡”
王凡則又望他點點頭來。
洪運來一聽倒又來勁了“這請神容易送神難。現在想我走,我還不走了呢;我倒要看看了,看你等到底都能拿我怎麼著。”
王凡見得不由就又急又氣“瞅你的熊樣!都逞些什麼呀?你可想明白了彆以為給你一台階,就象都怕你了。告你吧,這眼下的,就算我讓你一回,讓你一回得了;如果你真要這樣,真覺得還沒鬨夠鬨足了,那從這時起,我就陪著你,想咋鬨都成,在家裡去隊裡上區裡都行。你信不信,信不信”
或許這話起作用了,洪運來竟再不啃一聲,瞅瞅左右就拔腿走了,走門外去了。
“你這是”韓林浩瞪一眼洪的後影,又回向王凡“你也真是呢,咱也不去說道了,說那‘修理不修理’等的話,這蠢娃子闖下如此之禍,”他茫然地瞅著滿屋滿地的破敗景象,“這,這怎麼著也該讓他給個說法呀”
王凡就淡淡道“這不算事兒的。告你吧,你是不曾見得,他其實也是可憐人一個呢,夠可憐的”
這邊王芹卻一直護著她娘來,此一刻見哥輕易就放洪運來走去了,這滿腹滿肚的氣一時不知打哪得消。忿然間她揀起塊小瓷片投向洪運來,不想正著項背間。這蠢崽心裡怯,都沒回頭瞅一眼,就一溜煙走遠了。
一頓美美的午餐就這樣叫這洪運來一下就給攪得一塌糊塗了,大家望著滿地的破碎瓷片、菜泥殘羹,一時也說不出心懷的都是義憤還是可惜的
六
這韓林浩在補習班裡的同學之多,去去來來的,也總歸有百十位吧。所以樂意於接交王凡,是覺得他為人樸實踏實而光明磊落、愛憎分明,敢作敢為;小夥子也生得是眉清口準,有模有樣;雙目和光相照映,一身正氣沁人膽。而他眼下的表現作為,卻又令這韓林浩覺得不甚好理解的,這些,好象對不上你一貫作派吧見韓林浩一時隻管愣神來,王凡就挨上去輕輕扯一把“瞧,真是對不住了;不如、不如,我們現就走外麵溜一圈吧?”
韓唯點點頭。二人就拾綴一把,前後奔門口而走。可他們剛走出大門一步,就見得一側有人影一晃,一個與韓林浩一般高碩健壯的青年漢子,頓時出現在他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