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通州距離京師四十裡路,為運河碼頭。不拘是走運河到津門,再從津門往京師,亦或者是走海運抵津門,再發往京師,這二者要往京師轉運總要走這一段的運河,因是極為緊要。
因著李惟儉在京師創辦了二十餘處廠子,這相關的配套工業幾年間自然而然的應運而生。起先還隻在京師,其後便有聰明的場主發現在通州辦場好似更為便捷。
自樂亭訂了鋼、鐵,走運河到通州,加工後發往京師,且通州地皮、人工便宜,因是通州就此繁茂起來。
眼見著各處廠子日進鬥金,這通州上下官吏又怎會不眼紅?起先還略有收攝,到得今年換了個不規矩的知州,於是乎吃、拿、卡、要一條龍奉上,各處廠主苦不堪言。
大家夥商議一番,聽聞樂亭縣令極規矩,乾脆便紛紛往樂亭搬遷。隻是這臨走前總要出一口惡氣,十幾個廠子湊了銀子,在京師走動一番,轉頭兒便收買了兩名禦史。
於是乎隔天皇極殿聽政時便有禦史彈劾通州知州貪瀆無狀、勒索士紳,兩名禦史一樁樁、一件件說得有鼻子有眼,聖人大怒,隨即派都察院禦史查實。若無意外,那通州知州隻怕此番便要烏紗不保。
李惟儉在衙門裡聽聞此事,麵上噙著笑,好似當做樂子在聽,實則心下暗自警醒。這廠主原本就是各處的士紳,本就與官場有所勾連。如今不過是小試牛刀,說不得再過二十年大順各級官僚便要被工業資本所裹挾。
憂心忡忡了半晌,忽而醒悟過來,他隻想推行工業革命,至於往後的事兒,自有後來人去處置,他又何必替後來者操心?
放下將此念拋下,那葉鐘芝愁眉苦臉又來求肯,依舊送上文書“大人,總計二十七處鋪麵,眼看就要到期,實在拖延不得了,還請大人定奪。”
李惟儉不緊不慢翻閱文書,晾了那葉鐘芝足足一盞茶光景,這才合上文書道“我看各處鋪麵多是年久失修,無怪賃不上價錢。”
那葉鐘芝本要讓李惟儉出頭,聞言頓時憋悶了一口氣,隻得順勢道“大人言之有理。”
李惟儉笑吟吟道“既然年久失修,本官看不如推倒重建吧,如此往後也能賃得上價錢。”
李惟儉才不信此番乃是太子門人內鬥,隻怕會稽司郎中與員外郎葉鐘芝必定有一人暗中投效了晉王。這太子與晉王相隔一歲,手還不曾伸進朝堂,卻早已伸進了內府之中。
李惟儉可不想這會子就站隊,更不想開罪了誰人。因是乾脆掀桌子,你不是想掀蓋子嗎?本官乾脆連房子都給推了。
葉鐘芝聞言訝然不已,說道“大人欲推倒重建,可是這銀錢從何處來?”
“無需憂心,本官今日便上行文,請撥內帑以修葺各處鋪麵、屋舍。待銀錢撥付下來,徑直交給營造司翻蓋,用不上半年就能重新往外租賃。”
“這……”葉鐘芝苦著臉拱手道“大人既有定奪,那下官領命。隻是今年會稽司營收隻怕要少上一截。”
李惟儉笑著沒言語,端茶送客,那葉鐘芝心下憋悶,隻得歎息著告退。
這日散衙前,李惟儉果然將行文送去了忠勇王處。沒等李惟儉走人,便有小吏來尋,李惟儉隻得到得二堂去見忠勇王。
二堂裡,忠勇王蹙著眉頭,一手敲打著桌案上的行文,待李惟儉見過禮便隨意擺擺手道“好好兒的修什麼鋪麵?”
李惟儉早有準備,便回道“王爺,下官翻看文籍,內府所有京師各處宅第、鋪麵多是前明、太宗時所造,的確年久失修,賃不上價錢。且下官新得一法,建造起來比尋常屋舍節省一半,私心便想著趁此之機實踐一番。”
忠勇王罵道“避重就輕,滑頭!”
李惟儉苦笑道“下官身子骨單薄,可是比不得王爺。”
忠勇王不置可否,他也知會稽司魚龍混雜,半數是太子門人,半數又認了晉王為主,李惟儉初來乍到的,輕了重了都不好處置。倒不如這般以力破巧,掀了桌子重新來過。
因是忠勇王揭過此事,說道“下月餘下鋪麵也儘數到期,總計四十三處鋪麵儘數翻蓋,兩萬兩銀子是不是有些少?”
“回王爺,足夠了。”
忠勇王道“你樂意往裡頭添銀子沒人管,可有一樣,來日若是銀錢不夠可不許找補。”
“王爺放心,下官心中有數。”
忠勇王見他如此信誓旦旦,便不再多說,繼而說道“此事本王回頭奏明聖人,大抵無礙。”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事,今科實學進士一甲、二甲二十人本要入翰林院,如今月餘光景過去,聖人以為有些不妥。”
能妥當才怪了,讓工科生去乾文科生的活計,就算這工科生語文功底還算湊合,可術業有專攻,照舊是水土不服。
“聖人問過諸肱臣,有意一分為二,設實學翰林院。隻是此事怕是要從長計議,聖人便打算先行在內府設實學院。複生實學造詣世所罕有,不如便將這實學院一並兼領了吧?”
李惟儉頓時大喜,拱手道“下官定不辱命!”
忠勇王眨眨眼,古怪道“咦?往常交代你差事,總是推三阻四,此番怎地這般痛快?”
李惟儉笑而不語,忠勇王便擺擺手“罷了,本王懶得過問。”當下擺擺手,便將李惟儉打發了出來。
李惟儉出得內府衙門,隻覺骨頭都輕了幾兩。選實學進士入翰林院,自然優中選優,這二十人半數各有長處,半數沒什麼短處,彙聚在一處,稍稍提及方向,說不得就是個科學院啊!
尤其那徐行,癡迷點石成金之術,得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物件兒都往一處丟,沒反應就燒,再沒反應就炸!據聞此子在濟南時曾將自家廂房給炸沒了……好好調教說不得就是個化工專家。
優哉遊哉上得馬車,李惟儉也不急著往家趕,吩咐一聲,車駕去了外城,七扭八拐進了一處廠子。
碩大的廠區裡,堆積著各色物料,有從加工廠弄來的鐵渣,有四下搜集的煤渣、煤矸石,還有一桶桶的水泥——沒錯,就是一桶桶,如今可沒密封袋,水泥放尋常麻袋裡幾天就得結塊,因是隻能用鐵皮桶來存儲。
管事兒的與兩名大匠趕忙迎上來,見禮後李惟儉便問道“那水泥磚可試著做出來了?”
管事兒的拱手笑道“回伯爺,這幾日試了幾樣配方,倒是琢磨出了兩樣。還請伯爺移步一觀!”
當下李惟儉隨著管事兒的到得後頭,管事兒的從幾摞水泥磚中選了兩摞,興衝衝道“這兩樣都是不到三日就乾透了,小的親自掄了錘子砸過,隻怕比尋常岩石還要堅硬幾分。”
李惟儉行過去抄起一塊掂了掂,感覺比尋常青磚略輕了幾分,因著配套的機器還沒造好,是以如今還是實心的,那空心水泥磚隻怕還要等上一些時日。
扭頭問機械廠過來的大匠“配套的機器還要多久造好?”
那大匠略略盤算,篤定道“再有一旬光景,怎麼也造好了。”
李惟儉盤算一番,好似明兒就能讓營造司拆扒了?而後磚混加預製板,承重牆造得厚實一些,連梁木都省了。初學乍練的,先修個四層的鋪麵,往後有了經驗再往高了修。
心緒大好之下,李惟儉很是勉勵了管事兒的幾句,這才施施然乘著馬車回返伯府。
申時過半,李惟儉的馬車自角門進得伯府裡。方才進得東路院,黛玉便迎了上來。
李惟儉笑道“不是說不讓妹妹勞動嗎?”
黛玉便笑著說“在屋中憋悶了,正好出來透透氣。”
初夏時節,門窗都大敞四開著,哪裡用得著透氣?黛玉不過是尋個由頭早些見了李惟儉罷了。
二人牽了手往內中行去,略略拾掇了在此間軟榻上落座,黛玉便說道“今兒一早寶二哥啟程了。”
“哦?”
“紅玉瞧了一眼,隨行的小廝足足六個,丫鬟卻隻四個。瞧著是璉二哥去送,門子又說不到辰時璉二哥就回來了。”
李惟儉當即心下暗忖,可見這回寶玉是人嫌狗厭了。
實則與李惟儉想的大差不差,寶玉臨行前到底見了賈母一麵兒,老太太不鹹不淡囑咐了幾句;寶玉又求著要見王夫人,賈母卻推說王夫人身子不爽利,到底沒讓寶玉見成。
其後送出門外,隻探春、惜春兩個念著往日情誼,麵上卻也有些難看。前番寶玉險些毀了她們姊妹的名聲,到得今日也不曾道惱,兩個姑娘家再大度也容不得此事。鳳姐兒月份大了不好出來,便隻探春、惜春將寶玉送到儀門,其後賈璉催促著快行,待送到城外賈璉便匆匆回返。
“璉二哥這就不地道了,好歹也要送到通州啊。”李惟儉笑著說道。
黛玉卻道“四哥莫打岔,我還不曾說完呢。其後過了午時,璉二哥也領著十幾號人走了。方才邢姐姐來送新菜式,說聽鳳姐姐提及,璉二哥又要去平安州。”沉吟了下,黛玉不禁憂心道“這外頭的事兒我也不懂,隻是大老爺在時就時常打發璉二哥往平安州去……四哥以為,此事可還妥當?”
李惟儉便道“妥當與否,咱們說了隻怕也不管用啊。”平安州有隘口通往蒙兀草原,不問自知,賈璉這是又往蒙兀走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