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文聽罷,已是顧不得擦拭臉上的吐沫了。
他眼珠子瞪大,瞳孔收縮著,道:“再查一查,或許有人染病,還未發作出來。”
“查過了。”這同知激動地道:“再三讓人去查過,此坊一千一百二十七人,隻有三人染病。”
陳道文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當然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於是他接著問:“那三人呢?”
“現在……正照著方法,悉心照顧呢。已有一人沒有大礙了,另外兩個,雖是說不準,不過比其他坊染病的百姓要強。”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
絕大多數的大疫,其實死亡都出現在染病之人無法得到悉心照顧上。
畢竟人心惶惶,而且大片的人病倒,人們對染病之人本就是聞之色變,哪裡還有工夫去照顧你?不過是找個地方,教你自生自滅罷了。
陳道文深吸一口氣,他心頭也禁不住激動起來。
這種激動,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來了這建寧府後,他已見過太多人間慘劇了,此時聽到這個好消息,自是欣喜若狂。
於是他道:“其他各坊的情況,也要記錄,統統記錄下來,有救了,看來是有救了……”
他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起來。
同知自也是激動無比,連連點著頭道:“是,是,馬上就讓人記錄,記錄……”
…………
此時,在京城之中,各種流言蜚語漫天的飛。
甚至不少富戶們已逃去了江北。
且百官之中,舊疾發作的人也開始日漸增多,告假的人更是不少。
張安世讓高祥穩定人心,越是這個時候,生產越不能斷。
否則一旦生產斷了,若是真有鼠疫肆虐,必定會有極大的影響。
隻可惜,人心浮動,即便是高祥等人想儘辦法安撫人心,用處卻也不大。
如今缺工十分嚴重,不少人為了防範於未然,死也不肯在作坊裡露麵。
陳禮這時憂心忡忡地來了,帶著幾分焦急地對張安世道:“公爺……公爺……”
張安世一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肯定沒有好事,忙道:“怎麼了?”
陳禮道:“卑下察覺,似乎有一些有心人,在暗中……生事。”
張安世冷哼一聲:“是什麼人?”
“他們都說,鼠疫是上天降下的災禍,因而……不少假扮成僧人和道人的人,四處出沒,四處斂財不說,還有一些人……甚至說……這是因為朝中出了奸人……所以上天才降下災厄。”
張安世一聽,便怒道:“怎麼……連楊公他們都被人視為奸臣了?”
陳禮:“……”
陳禮隻愣愣地看著張安世,表情有點複雜。
張安世看他突然不吭聲,便瞪他一眼道:“怎麼不說話了?”
陳禮遲疑了一下,隻好道:“公爺有沒有想過,這個他們口中說的奸臣,是公爺您?”
張安世臉抽了抽,猛然大怒:“真是豈有此理,是誰造謠生事!”
陳禮苦著臉道:“有不少都是讀書人,拿著儒生那一套天人感應的學問,四處胡說八道,卑下已拿住了四人……可是……可是……就怕……”
張安世冷笑道:“這些人,曆來不肯安分,平日裡除了議論長短,便是自比聖人,成日胡言亂語……”
“卑下這就繼續拿人。”
“不必了。”張安世怒不可遏,他皺著眉,麵帶淩冷,道:“拿人又有什麼用!堵不住他們的口的,隻會讓他們更加猖獗。不知道多少讀書人盼著咱們去拿這些人呢!”
陳禮擔心地道:“可若是如此,隻怕屢禁不止,卑下擔心這些話……傳到朝中……”
張安世想了想,便道:“錦衣衛將所有的人力,想辦法維持京城內外的穩定吧,這個時候,重要的是嚴防宵小之徒。”
陳禮其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道:“是。”
張安世倒是在此時想起了什麼,又道:“衛中的人……是否也人心浮動?”
“公爺,衛裡還算好的,校尉和緹騎,該當值的還當值,隻是……大家心裡頭也有一些擔心,畢竟不少人都是家有老小的。不過卑下以為……這衛裡的情況,還是需看公爺這邊。”
張安世不解道:“看我?”
陳禮道:“隻要公爺一切如常,卑下這些僉事和千戶,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主心骨,該當值便當值。下頭的人見了,便也能安心不少。倒是聽說不少的衙門,不少人都抱病告假,鬨得下頭的官吏們人心浮動。”
張安世笑了笑道:“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好啦,注意盯緊街麵上的情況。”
“是。”
過了兩日,一份奏報最先送到了張安世這裡來。
張安世頓覺不妙了,於是匆匆前往紫禁城。
抵達文樓的時候,卻發現在此,姚廣孝、金忠、楊榮等人俱都來了。
甚至連應天府尹劉辨也在此。
“陛下……”
朱棣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朕已經得知消息了。”
朱棣說罷,深吸了一口氣。
那應天府尹劉辨,麵如死灰的樣子,道:“陛下……這事已經捂不住了,有不少人……”
朱棣歎道:“有幾人染病?”
“在東城,有七八人。”劉辨愁眉苦臉地道:“差役們不敢去清點,附近的百姓,早已跑空了,那幾個病患,現在……的情況,也不好說。”
朱棣幽幽歎道:“京城終究沒有幸免啊。”
他不由感慨:“治天下……真難……”
劉辨道:“陛下,眼下……應天府這邊……不少的差役,也都嚇跑了,人手也不足,而且照曆朝曆代鼠疫的情況,隻怕……接下來……可能要出大事……”
朱棣顯得煩躁,帶著幾分惱怒道:“所有的官吏,隻要還沒死,都給朕當值,要防範京營出現感染,想辦法召集醫戶……”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的措施。
不過對於這等情況,其實朱棣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隔靴搔癢。
劉辨道:“是。”
他頓了頓,想起了什麼,便又道:“現在外間有許多的流言蜚語……”
“什麼流言蜚語?”朱棣挑眉,凝視著劉辨。
劉辨遲疑地道:“說是……說是……都是這是上天的警示……”
朱棣臉色變得可怕起來,冷冷道:“是嗎?是說朕……乃是昏君嗎?”
“倒沒有人敢妄言陛下……而是……而是說朝中出了奸臣……”劉辨小心翼翼地回答。
此言一出,楊榮等人臉色也都微微一冷。
很明顯,這一句話隱含的信息量巨大。
朱棣眼睛微微地眯成了一條縫隙,居然出奇的冷靜下來。
他平靜地道:“噢,又是出了奸臣,怎麼,還有人要清君側?”
此言一出,劉辨嚇得臉色煞白。
當初朱棣靖難,打的就是清君側的名義,說建文皇帝身邊出現了奸臣,他提兵入京,就是代天討伐奸佞。
現在這一套把戲,在朱棣的麵前,就好像東施效顰。
朱棣淡淡道:“凡有敢言此事者,立即拿下!這種時候,還敢惹是生非的,也都統統拿了。”
劉辨麵帶複雜之色,卻還是道:“應天府隻怕……”
朱棣道:“應天府人手不足,那就讓錦衣衛,讓東廠去,不殺一些,如何收拾人心!”
劉辨便嚇得不敢作聲了。
朱棣此時的心情糟糕極了,直接一揮手:“其他人都告退,姚卿家和張卿留下。”
眾人隻好紛紛告退。
隻有姚廣孝和張安世留了下來。
朱棣的臉色倒是稍稍緩和了一點,便道:“現在這樣的情況,該當如何是好?”
他先看向姚廣孝。
姚廣孝道:“陛下,該如何還是如何。”
“嗯?”朱棣道:“這是何意?”
姚廣孝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理,誰也無法避免,曆朝曆代這麼多的災禍,不也延續迄今嗎?”
朱棣微微皺眉道:“朕在和你說數十上百萬人性命的事,姚師傅口出此言,未免教人寒心。”
姚廣孝卻平靜地道:“陛下可知臣為何遁入空門嗎?”
朱棣道:“說罷。”
姚廣孝道:“即便是聰明如臣,也發現,這世上許多事,非是臣可以左右的,人終究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所以有時候,人越聰明,想的越多,便越不痛快,唯有我佛,才可令臣稍得片刻的苟安。鼠疫既是非人力可以阻止,那麼,無非就是像以往一樣應對便是。”
朱棣歎了口氣,繼而垂著頭,不發一言。
不過很快,他也無奈地笑了笑,卻是看向張安世道:“張卿……”
“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