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之詹的話說出來,所有人都繃不住了。
姚廣孝年邁。
若是說他在旅途中是衰老而死的。
其實這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他竟是餓死、病死,甚至被人打死,這就讓人完全無法接受了。
姚廣孝是誰?
這是整個靖難的幕後推手。
今日朝中的所有王侯將相,幾乎都因靖難而大受裨益。
說難聽一些,即便是胡廣、楊榮這些人,倘若不是因為靖難,建文在的時候,他們想要出頭,至少也要等上二十年。
畢竟建文身邊圍繞的黃子澄等人,可是在建文的信任之下,幾乎把持了朝廷。
更不必說,此人與朱棣的關係了。
若說朱棣乃是周武王,那麼姚廣孝就是薑子牙。
可偏偏,靖難成功,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應該得的東西,朱棣如願成了皇帝,其餘人或為公侯,或入閣,亦或者成為一部的部堂。
隻有姚廣孝,謝絕了所有高官厚祿,隻接受了一個僧錄司的小官。
雖然還時常為朱棣出謀劃策,可一出宮,便立即換上僧衣,吃齋念佛。
這殿中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姚廣孝是個可怕的人。
可每一個人,卻都對他表達出敬意。
你可以不喜歡他,可以從他身上挑出一百個毛病,但是你在他的麵前,卻不得不對他禮敬有加。
就是這般一個人,他竟被打死……被餓死……
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什麼?
“胡言亂語!”有人站了出來,說話的人,乃是一個禦史。
這禦史年輕,立即就察覺到了問題。
姚廣孝出事的地方乃是寧國府,這不是擺明著,是有人想構陷寧國府嗎?
禦史下意識地認為,這一定是太平府的某些人,構陷寧國府的陰謀,於是繃著臉,斷然道:“姚公何人,誰敢害他?”
“是小吏,是當地的縣尉,是知縣,也是府衙。”吳之詹此時倒是回答得非常冷靜,他是早有心理準備的。
他隨即道:“姚公到了寧國府,被人誤認為是尋常僧人,於是被差役充作醫戶拉丁,此後受儘折磨……”
朱棣臉色難看至極,一時沒說話。
他隻覺得心口發悶,他想要捂自己的心口,可當著群臣的麵,卻又不願意顯出自己的脆弱。
那禦史繼續質疑道:“姚公年邁,怎麼會被當做是醫戶?”
吳之詹毫不猶豫地從袖裡取出了一份文告,道:“情況是這樣的,為了防範鼠疫,所以府衙要求征募大量的醫戶,這是府衙裡發給宣城縣的文告,要求征醫戶七十六人。”
他將這公文一揚,便有宦官火速地接過,送到朱棣的麵前。
朱棣沒有看,隻艱難地搖搖頭,點了點楊榮。
宦官會意,便又將文告送至楊榮的麵前。
楊榮接過,一看之下,立即道:“不錯,隻是征召醫戶,放緩鼠疫,亦無不可。”
吳之詹此時則又取出了一份黃冊來,道:“於是下頭各縣,紛紛征募醫戶,其中……南陵縣那邊,照府衙的命令,征召的乃是三十九戶,於是南陵縣押了四十七戶人動身。”
眾人都不說話了。
卻還是有一個年輕的愣頭青站出來,道:“既是征召三十九戶,怎會來四十七戶?”
吳之詹道:“要多征召一些,作為損耗。”
這愣頭青挑眉道:“這也有損耗?”
吳之詹道:“當然有,有的人會逃,有的人中途會餓死、病死。”
眾人又沉默,說實話……這南陵縣到太平府治不過一日的路程,這樣都能有大量的人餓死和病死,理由實在是牽強得很。
吳之詹卻繼續取出了一份文牘來,道:“這是點卯的簿子,是推磨所那兒的。罪臣鬥膽,讓差役去府裡的推磨所,索要了點卯簿,理由是要抄錄一份留檔。你看………這是南陵縣的點卯簿,其中這個叫張燁之人,便是姚公。”
宦官又取簿子,送到了楊榮的跟前。
楊榮隻一看,臉色大變,他深吸一口氣,眼睛已有些紅了。
似他這樣的人,其實一眼就看出了貓膩。
於是楊榮嘶啞的嗓音念道:“張燁,年二十七,醫戶,臉有痣,短須,身材高大……”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南陵縣那邊,送來的姚公,就是張燁這個人。”吳之詹予以確定。
楊榮顫著聲道:“為何,照磨所……照磨所明顯裡頭的人對不上,為何還要驗收?”
“其一,不願得罪南陵縣,其二,府衙裡要的是醫戶,若是擋回去,這數目就不夠了。府衙催促的急,最後沒有相應的數目,罪責也脫不掉。”
吳之詹邏輯很清晰。
來之前,他就知道自己這一次告禦狀,關係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隻有成功,不能失敗。
最壞的結果就是,治一個誣告之罪,而誣告吏部天官,還有這麼多的上官和同僚,足以讓他萬劫不複了。
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此時他繼續道::“其中下官還了解到,有人押了姚公之後,餓了兩日,可記錄在桉的,卻是姚公沿途已吃過了肉,可實際上……還有一個醫戶餓死,下官去了解過,有午作將那與姚公一起餓死的人進行了屍檢,發現此人的胃裡,幾乎空空如也。因而……記錄在桉的所謂沿途有米肉,根本就是空談。”
這一下子,殿中騷動起來。
這操作,讓人窒息。
許多人下意識地偷偷看向朱棣。
可朱棣隻坐著,此時竟是不發一言。
莫說是他,連張安世都有些繃不住了,一時之間,像呆雞一般的立在原地,竟是什麼話也說不出。
楊榮還算冷靜,他凝視著吳之詹,道:“還有……你說病死?”
“對,是病了,而且病情很糟糕,這也是與他同去的醫戶那邊了解到的。”
楊榮接著問:“既然同去的都是醫戶,為何無人施以援手?”
“因為很簡單,所有的人,雖說都和姚公一樣被算做是醫戶,可實際上,一個真正的醫戶都沒有,都是強拉的壯丁。”
“……”
“罪臣還特意去詢問過縣裡的一些司吏,他們被逼問得急了,這才如實相告,說是……曆來醫戶……大多都是讀書人,和本地的士紳頗有淵源,或是在縣中開藥堂,薄有家資,甚至還有人考中過功名。府衙無償要強征醫戶,真正的醫戶怎肯去?當然是濫竽充數。”
楊榮打了個寒顫。
他已感覺到,這殿中殺氣騰騰了。
有殺氣的,已不隻是陛下一人,哪怕是不是勳臣,現在也似乎被這操作挑得火起了。
張安世壓抑著怒火,緊緊地抿著唇,像是很努力地隱忍著,沒吭聲。
楊榮聽罷,心裡隻是歎了口氣,幽幽道:“這樣說來,所謂的防患鼠疫……”
“鼠疫已在諸縣開始出了苗頭。”吳之詹歎口氣道:“宣城就已經出現了數百戶,已死了三十餘人。”
楊榮:“……”
吳之詹接著道:“除此之外,還有就是錢糧的問題。為了防範鼠疫,寧國府這邊攤派了不少錢糧。原本說好了,是士紳和富戶們捐納,可湊不夠,或者說,遠遠不夠。於是便教大家一起想辦法,各縣不得不縱容各縣和裡長們,四處催逼糧食,為此……也是雞飛狗跳。罪臣這邊……為了湊夠四萬石糧……已是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百姓們怕都要活不下去了。”
殿中落針可聞。
吳之詹繼續道:“當然,更可怕的問題,還不隻於此……因為攤派,導致逃戶十分嚴重,許多逃戶,要嘛落草為寇,要嘛便是往其他各府去,成了流民。”
“府衙的府庫,早已空了……”
“罪臣這些時日,為虎作倀,在府衙的催逼之下,做下無數殘害百姓之事,每日膽戰心驚……今日……不敢說是幡然悔悟,實是畏罪,因此特來請罪……萬死。”
吳之詹說罷,直接拜下。
殿中依舊還是沉默。
隻有楊榮沉吟片刻,道:“府庫怎麼會空呢?照理來說,這夏糧才剛收上來,即便是遭遇了防範鼠患,也應該還有餘力,又為何要加征?”
吳之詹低垂著眼簾道:“因為有虧空,而且虧空得極為嚴重,府裡為了和太平府爭奪,修了許多的縣學,要實施教化,再加上……因蹇公到了寧國府,不少讀書人都攜家帶口而來,說是要投奔蹇公。不說其他的,單單幕友,就有三十多人,這些人要吃喝,平日還要為蹇公出謀劃策,府裡和縣裡,又要招待,這些都是錢糧。”
“再有就是逃戶,不少的百姓,聽聞太平府有錢,因而紛紛往太平府而去,禁止不絕。此前導致了地價下跌,下跌之後,士紳們請各縣想辦法禁絕,所以又招募了大量的人手,嚴防死守,這些人,也要錢糧。”
“後來,地價倒是穩住了,可不少士紳和鄉賢,依舊受了不少的損失,為了彌足這個損失,便與幕友和官府們討價還價,說是捐納多少錢糧,便可將自家多少隱田。”
“這件事談妥之後,來年的夏稅,必然大減。為了確保來年的夏稅能夠比今年多,好顯得蹇公在寧國府政績卓著,所以各縣早已摩拳擦掌,準備好了加派到尋常百姓的頭上。”
“這些百姓聽聞又要加派,便紛紛賣了田,不敢再耕種了,而賣走的田,被士紳和鄉賢們收下,又變成了隱田。如此循環反複,不說其他,就說宣城縣,去歲登記在冊的田是三十一萬畝,可到了現在,在冊的就成了二十四萬畝。少了這麼多的田,來年夏稅還得比去歲征的多,這怎麼辦?”
“可不這樣乾,也沒有辦法。因為府裡的許多事,都得請士紳和鄉賢們捐納,遇到事,就得求到他們的頭上來,若不是他們出點錢糧,府衙裡推下來要乾的事,什麼都乾不成。罪臣作為宣城縣令,每月要召集本縣的士紳和鄉賢們三次,哪一次都不是求告他們拿點錢出來修路建橋,或是修學舍?若是他們隱了田,都還要清查,隻怕以後,再沒有人肯捐納錢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