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可謂是心亂如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何種的心情。
隻是許多的往事,湧上心頭。
從認識姚廣孝開始,他幾乎和姚廣孝長達十數年地保持著極為密切的聯係。
他曾是親王,是現在的天子,天潢貴胃,貴不可言,沒有人可以猜測他的內心。
他心中的**,也無法隨意說給旁人。
可隻有姚廣孝,卻可徹夜長談,在最艱難的時候,哪怕是朱棣對於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失去了信心。卻是姚廣孝一直都在給他鼓勵和支持。
「殿下可以成功的,殿下允文允武,即便遠不如朝廷,可隻要殿下堅持下去,必可成功。」
某種意義來說,姚廣孝並非隻是出謀劃策那樣簡單,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歲月裡,姚廣孝甚至可以是朱棣的精神導師。
可等到靖難成功,朱棣原以為,這個希望靠著他從龍,而飛黃騰達之人,居然沒有索要任何的***厚祿。
哪怕是朱棣再三賞賜,他也堅持不接受,甚至一次次地表達了退隱山林的願望。
可能對於許多人而言,姚廣孝這不過是在學範蠡,是明哲保身。
隻是……卻隻有朱棣知他。
朱棣不是那種不可共富貴之人,這一點……從其他的靖難功臣的待遇上,就可得到明證。
姚廣孝隻要願意,得一個公爵,娶上許多的妻妾,位列廟堂,進入文淵閣,成為宰輔,不過是信手捏來的事。
姚廣孝比天下人都清楚朱棣是個什麼樣的人,又如何需要玩弄所謂隱世避禍的把戲?
這個成就了朱棣,成就了許多靖難功臣的和尚,在所有人的不理解之中,隻接受了一個僧錄司的小職位,依舊還吃他的齋,念他的佛。
功名利祿,仿佛與他無關,他隻做自己。
某種意義而言,姚廣孝就是朱棣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將自己內心深處最肮臟的想法說知這個和尚。
也可以毫無顧忌地表露出平日裡不曾向人前言說的喜好。
而這和尚,隻是傾聽,微笑地提出自己的建議。
可姚廣孝……死了。
朱棣曾想過,若是這個和尚去世,他一定悲痛萬分。
可現在,朱棣的心裡竟沒有悲痛,因為……姚廣孝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死亡。
他沒有從朕身上得到什麼,如今卻被人餓死,被人打死。
是在朕的天下,在朕的眼皮子之下,是朕養著的官吏手底下。
朱棣此時像一團火。
這一團火越來越旺盛!
他沒有去看地上早已氣絕的禦史,此人是好是壞,是忠心還是女乾詐,是否忠於職守,亦或者是屍位素餐,朱棣一概不關心。
他不在乎。
此時,他嘶啞著嗓音,一聲號令。
便再無人敢阻攔和反對了。
所有人,在吩咐之下,各司其職。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如呆愣似的站著的張安世,也終於動了。
他一溜煙的,便要跑出殿。
朱棣猛然道:「你到哪兒去?」
張安世這才站住,道:「陛下,臣去集結人馬……」、
朱棣沉著眉頭道:「吩咐人去即可,你伴駕左右。」
張安世色變,卻忙誠惶誠恐地道:「是,臣遵旨。」
張安世跟在朱棣的身邊,默默地往前走,他埋著頭,安靜得像一隻鵪鶉。
張安世大抵也是傷心的,其實他更多的是震驚。
因為他無法理解姚
廣孝這是什麼操作。
以姚廣孝的智商,他一定有一百種弄死對方的方法。
可最終,姚廣孝……居然被人弄死了。
這不符合姚和尚的風格,要不是姚和尚是死在寧國府,若是死在了太平府的話……
張安世絕對懷疑,這家夥一定是在碰瓷,是想敲詐勒索他。
可現在……張安世震驚之後,來不及去複盤姚廣孝的真實目的,隨即便開始悲傷起來。
這和尚除了貪錢,並不壞。
缺德是缺德了一點,有時候總覺得他缺德得冒煙。
可好歹……這家夥是有底線的,有時沒有從他的手裡騙到錢,這家夥也絕不會惱火,甚至伺機報複。
所以這家夥,大抵在他的心目中,算是一個好和尚。
而至於害死姚和尚的人……
想到這個,張安世的心底,也不禁升騰出了一股無名業火。
這個和尚,他在心裡罵歸罵,可有人害死了姚和尚,他就一定不吝嗇各種手段,將這些害死姚和尚的人,統統送去和姚和尚團圓。
張安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的眼眶有些發紅,臉有些發燙,他努力地想要安慰自己。
這和尚這麼老了,差不多也該死了,人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生者還需好好活下去,要向前看。
可終究,他還是有些憋不住。
朱棣的虎目,隻微微掃了張安世一眼,澹澹道:「哭什麼?」
「沒哭。」張安世道。
朱棣道:「馬呢,朕的馬為何還沒來?」
宮中所有人,猶如熱鍋螞蟻一般,依舊亂竄。
就在此時……通政司的宦官,風一般的跑來。
這宦官拜下,氣喘籲籲地道:「陛下……雞鳴寺……有奏。」
朱棣皺眉道:「何事?」
宦官道:「雞鳴寺,一個服侍姚公的小沙彌……說,說……姚公臨行時,說是時辰一到,便將一些東西……交給陛下。」
時辰一到。
朱棣大驚。
他凝視著宦官道:「東西呢?」
「是一個鑰匙,那沙彌,用鑰匙打開了姚公榻下的一口箱子……這箱子……箱子裡……」
「是什麼?」朱棣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有一封書信……還有……還有……」宦官邊叩首,邊道:「還有就是……姚公寄存在錢莊的一些存票……雞鳴寺的人……清點過了,是兩百四十七萬兩,除此之外,還有利息十三萬七千兩……說是……說是……時辰到了之後,便送至陛下的麵前,陛下就知道……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
朱棣聽罷,那憤怒的虎目,一直強忍著的淚水,頓時如雨幕一般的灑落下來。
此時此刻,他就像孩子一般,擦拭著自己的眼睛道:「朕不要他的錢。」
聲音嘶啞疲憊,揮手去擦拭,長袖便濕了個透。
朱棣道:「他以為朕稀罕這些錢嗎?他聰明了一世,臨到此時……卻如此的湖塗……湖塗的和尚啊。」
張安世在旁,眼看朱棣即將崩潰,便立即道:「書信呢?」
「書信……書信奴婢帶來了。」那宦官將一封書信,高高拱起,送至朱棣麵前。
朱棣戰戰兢兢地將書信接過,隨即取出信箋,低頭去看。
張安世心中悲痛萬分,可是出於錦衣衛的本能,下意識地踮腳,朝那書信瞥去。
這封書信其實很簡單。
不過寥寥幾語罷了。
「塵緣之事已了,殘破之身,已不堪為用。陛下非常人也,必
成大器,小僧能與陛下結交,此生無憾。小僧有些許財物,還請陛下不嫌,拿去修北平宮室也好,賑濟百姓也罷,陛下自取之。此外,雖已開春,京城內外氣象卻異於往年,天寒露重,望君珍重!」
一下子,這信箋便被淚水打濕了。
朱棣一聲咆孝之後,將將這書信小心翼翼地貼身收了。
張安世立即將目光收回,一聲歎息,原來……這世上……真的有拿了你壓歲錢還會還回來的父母。
朱棣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才顫抖著張眸。
此時,他雙目炯炯,道:「走吧,成行。」
張安世此時的心裡也很難受,難受得猶如壓著一塊大石,卻還是連忙道:「遵旨。」
………………
府衙裡已是混亂不堪。
許多人已經躲起來了。
蹇義病重,同知範逸主持大局,他一次次召開會議,希望讓這上下諸官能夠在暴風雨來臨之前,能夠同氣連枝。
可每一次,他和黃歡都無語地發現,來參會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有人嚇壞了,躲在家裡,不敢出來。
也有人,想要收拾細軟,準備落荒而逃。
可範逸隻想笑,苦笑……
到了這個地步,跑?能跑到哪裡去?
天涯海角,有容身之地嗎?
這個時候,若是不儘力應對,不眾口一詞,簡直就是自取滅亡。
不過……有人跑了,也未必沒有好處。
範逸氣定神閒的樣子,看著來的眾人。
大家無不憂心忡忡的樣子。
範逸端著茶盞,故作鎮定地呷了口茶。
這個時候,他一定要鎮定,若是連他都繃不住,那麼其他人就真的作鳥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