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楊榮二人。
於是興衝衝地領著丘鬆來了。
楊榮一臉無語地看著丘鬆。
丘鬆個頭不高,掂著腳,跟在張安世的後頭寸步不離。
還未開始寒暄,楊榮覺得這場麵實在有些辣眼睛,遂道:“威國公,這丘小將軍……”
“你彆提他。”張安世怒氣衝衝地道:“我讓他拿一把傘來,咱們兄弟一塊兒撐,他說撐傘的不是好漢子,非要曬著,卻隻撐我一人。不曉得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張安世這個人不講義氣,拿他當奴才去使喚呢!我張安世是這樣的人嗎?這家夥倔強得很,你們彆理他。”
“噢,噢。”胡廣連連點頭,立即將眼睛從丘鬆的身上收回去。
早就聽聞淇國公的兒子……有點怪,今日算是見識了。
可丘鬆卻不為所動,依舊乾自己的事,他曆來將其他人的眼光當空氣的。
楊榮道:“威國公……今年南直隸旱了不少時候,國家大計在於錢糧,陛下為此,已是憂心如焚,所以特命我二人來此,查一查太平府的實情。”
張安世笑著道:“這些日子,又是農忙又是秋收,還有許多雜事,倒是沒有去覲見,實在是萬死,沒想到陛下竟還惦記著我……”
楊榮隨即便叫人將荔枝取出來,揭開盒子,方知裡頭的冰早已融了,裡頭的荔枝,大多已是壞了。
張安世不禁遺憾,楊榮也不由可惜地道:“慚愧,還是晚了一步。”
張安世道:“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心意收到了即可。”
寒暄了幾句,張安世道:“關於這太平府的糧食……”
楊榮微笑道:“威國公,你不必說,不妨讓我親眼看看。”
張安世知道楊榮這個人的性子,倒也不多說什麼,便道:“那伱們隨便看,我還得須去和糧站的人交代一些事。”
“威國公請自便。”
彼此拱拱手,便分道行事。
隻是等張安世走遠了,胡廣便對著楊榮低聲道:“楊公,你怎麼不先聽他說?”
楊榮笑了笑道:“你看,現在不就在征糧嗎?為何還要聽?眼見為實嘛。等看明白了,有的是時間聽。”
胡廣道:“楊公也怕張安世這個小子,奏報不實?”
楊榮道:“任何人的奏報,我都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不親眼見一見,都不放心。我不似你,總是相信彆人是君子。”
胡廣頓時氣惱地道:“怎的又拐到了我的身上了?”
楊榮微笑,隨即背著手,也不做聲,隻圍著這推車雞公車和挑著糧來的百姓看。
來的人,大抵是要主動報自己一個編號,什麼二六九四七五之類。
來人報了名,一旁的差役便迅速地拿出花名簿子,開始按著編號,尋覓出了對方的身份,於是詢問:“可是蘆溪村的周三七,你婆娘是徐氏?”
“是,是。”
“噢,我瞧一瞧。”文吏隻看一看,便又道:“你家的地是十九畝六分,且都是永業田,是不是?”
“對的,對的。”這叫周三七的人忙不迭地點頭。
文吏道:“永業田的糧要多一些,這些……你們的裡長都通知到位了吧?你家要收的糧……我瞧瞧,是一石四鬥七升。來,將他的糧解下來,上稱。”
說罷,一旁的差役上了秤,似乎是帶來的糧多了一些,便又退回了一鬥去。
這周三七一臉的喜笑顏開,連忙將這一鬥米用糧袋子裝了,放回了自己的雞公車裡。
文吏便在此人的黃冊後頭,做一個今年已交糧的記號,隨即又開出一個條子,交給這周三七,這才又道:“這是憑據,你帶回去,若是有什麼差錯,你可拿這條子出來。”
“多謝,多謝……”周三七喜氣洋洋地收了條子,便招呼著自己的兒子,預備回去。
他那兒子一臉憨厚的樣子,卻不肯回,口裡嗷嗷叫道:“爹,婆娘說啦,都來了鄉裡,得去集市給她帶一個簪子回去,咱們先去趕集。”
周三七便罵兒子:“乾糧都沒帶呢,不趕緊回去,要餓肚皮。不餓著,就得在集市裡吃,貴得很。”
“鋤頭還要找市集裡的鐵匠補一補……”
“少囉嗦,少囉嗦……”
就這麼鬨哄哄的,楊榮覺得奇怪,因為一般情況,都是差役下鄉去催糧,似這樣讓民戶主動來繳糧的,卻罕見。
不過……這確實大大減少了損耗,畢竟官差帶著糧回來,大可以說沿途糧袋漏了,或者糧沒收齊。
若是照這樣的法子來收,中間的環節顯然少了許多。
他忍不住對那伏案記錄的文吏道:“若是有民戶少帶來了幾鬥糧呢?”
“這個容易。”文吏道:“也照樣收,不過會登記在案,來年交糧的時候,必須補上,而且……還要交幾升滯納糧作為懲罰。”
楊榮恍然大悟,接著又問:“這些登記在案的……如何確保每戶的糧食上繳數目?”
文吏便道:“照著家裡的地啊,所有人的田地有多少,幾口人,都記錄在案,在收糧之前,就已經有糧站的人計算過了,計算過之後,再讓鄉長和裡長將所有應收的糧提前張貼出去,要確保在繳糧之前,各村都有告示,哪一戶該交多少,誰家要帶多少糧到糧站來,都需明明白白的。”
楊榮眼睛亮了亮,隨即興致勃勃地道:“來,讓我來試一試,我來試一試。”
這文吏狐疑地看著楊榮,雖不知道楊榮是什麼官職,卻也知道楊榮是個非比尋常的人物,便道:“小心了。”
等下一個糧戶來,口裡道:“二六九四四三。”
這裡頭的數字,在簿子裡其實根據數目的開頭,都可以很快查閱到的。
楊榮順著數字,很快便翻到了,詢問對方姓名,果然對方說是。
緊接著,楊榮道:“你的地是二十四畝六分,其中十四畝是永業田,是不是?”
“是,是。”
楊榮道:“應收的糧是以石二鬥一升,你當初在村裡,是否知道這個數目?”
“就是這個數。”
這人倒是愉快,樂滋滋地卸糧去上稱。
等上稱的那邊遞來了準許入庫的條子,於是楊榮便學剛才那文吏那般做了標記,接著又給這人開了一張單據。
楊榮辦完,眼裡就顯得更亮了,請那文吏回來,他朝胡廣道:“有趣,有趣,實在太有趣了,如此一來,大大減少了文吏的工作量,且還大大減少了小吏舞弊的空間,一舉兩得。”
胡廣終究不算是傻子,也不禁為之稱讚:“確實,若是天下都這樣征收,倒是不失為美事。”
楊榮卻是冷冷一笑道:“你想的倒是好。”
胡廣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你總與我唱反調做甚?”
楊榮道:“你啊,真是糊塗,人家是平白得了二十畝的地,現在隻教他們收一些糧稅,他們當然求之不得。莫說主動來上繳,便是再加一成的稅賦,他們也心甘情願。且大家都這樣繳,是一條鞭,你到其他地方去試一試看!其他地方,是叫虎口奪食,許多人交完了租,剩下的糧自己還未必夠吃,多繳一點,是全家都要餓肚子的。有些東西,不是想學就能學來的……”
胡廣:“……”
楊榮走馬觀花地看過之後,終於心滿意足地去尋張安世了。
此時正是正午,張安世在這鄉裡備了一桌酒菜,請楊榮和胡廣吃喝。
楊榮麵對一桌子豐盛的酒菜,卻是緊緊地看著張安世道:“這新田鄉的收成怎麼樣?”
張安世不帶一點謙虛地道:“豐收了。”
楊榮微笑道:“怎麼個豐收法呢?”
張安世道:“收成比去歲,多了六成,去歲的水稻,畝產是兩百七十斤,今歲……大豐收,是三百八十多斤,不隻如此……兩熟的田,也多了不少。”
楊榮:“……”
胡廣低頭喝了一口酒,不過這應該是鄉下的米酒,頗為低劣,好像是在喝米湯,他咧咧嘴。
張安世道:“怎麼,不信?”
“據老夫所知……現在也算是旱年吧。”
張安世卻是看向一個人道:“王縣令,你和他說。”
這縣令王攘局促不安地陪坐在下首,坐在這裡的人,哪一個人都比他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因而,被點到名,他慌忙站起來道:“旱災是不成問題的,隻要水利不出錯,灌溉就耽誤不了糧產,今年開春的時候,灌溉渠和一些簡單的水庫,就已經開始修建了。”
“宣城縣,也是第一個,確保灌溉渠到村的縣,今歲新修的水庫,也有三處。其他地方,為了灌溉,也接引了江水……”
“除此之外,就是新糧種的引入,也幫了大忙。從前的稻子,無法密植,可這新稻種,可以比此前的稻種更密一些,且抗蟲能力也較強。”
“還有肥料,各村都修了專門的糞池,用來給各戶施肥。除此之外,還低價出售了不少子豬和雞子,就是鼓勵百姓們養這些……至於豬食和雞食,則可以用土豆葉子,還有豬草,拌一拌,用來喂養。這豬和雞的糞便,也可利用起來,大大地改善土壤,增加肥力。”
“二公,除此之外,還有就是耕具的推廣,棲霞的新耕具,為了推廣出來,便讓各鄉都組織集市,教農戶們趕集的時候,都來瞧一瞧。或者自己用一用看,百姓們現在自己有地,底氣也比往年足,這方麵……也比從前要舍得的多了。”
“不說其他的,就說今年,在咱們這兒,賣的最好的,二公猜一猜是什麼?”
“這……”楊榮二人發反應是瞠目結舌。
說實話……他們沒想到對方居然說得如此的頭頭是道。
王攘不敢賣關子,便道:“是耕牛,還有騾馬。”
“以往大家給人耕種,自己都養不活,哪裡敢購置耕牛啊,隻能寧願自己辛苦一些。可現在不同了,大家有了底氣,已經預計了未來有收成,糧食還有節餘,家裡有頭牛,有一頭騾馬,可以省不少事,早一些做完農忙的事,壯力早一些去做工,還可給家裡補一些家用,兩全其美呢!”
“說穿了,從前大家食不果腹,命就是錢,誰敢拿命去換東西?現在呢,時間就是銀子,早點乾完活,就能換來收益,自然而然,也就舍得給自己購置牛馬和耕具了。”
楊榮道:“是嗎?”
他反詰了一句,讓王攘不禁尷尬,倒像是他虛報似的。
王攘隻好乾笑一聲,泱泱坐下。
張安世已經懶得去理楊榮和胡廣二人了,在他看來,這二人就是來挑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