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露出帶有譏誚的冷笑。
這一次,他是真的憤怒了。
憤怒在於,人可以如此指鹿為馬,不分是非黑白。
更憤怒在於,更多人在裝聾作啞。
這許多的奏疏,都是從各省快馬送來的。
那些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包括某些知府,似乎已經聞風而動。
一個個假模假樣地為了表示對皇帝的關切,紛紛上疏來問皇帝龍體是否安康。
當然,這隻是掩人耳目的把戲罷了。
真正的意圖,卻藏在細節裡。
在奏疏之中,他們對於張安世的功績,也大書特書,表示張安世進封親王,也確實是理所應當。
皇帝應該是不成了。
因為但凡陛下還有一丁點的神智,文淵閣裡也不會鬨出這樣大的爭議來,畢竟……真有爭議,陛下隻要一句話,就可化解這些爭執。
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已到了口不能言的地步。
再聯係到此前淩遲的一個道人,那麼……必定是中了丹毒無疑。
既然有了明確的訊號,那麼套在所有人頭上猶如夢魔一般的噩夢,便算是解除了。
百官所恐懼的,正是朱棣!
這個與太祖高皇帝一樣,靠著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性子剛烈,一言不合便誅殺大臣,總能堅持自己的己見,永遠對大臣抱有懷疑的態度。
而現在,朱棣一死,那麼這天下……還真無可畏之人了。
這猶如潮水一般的奏疏,紛遝而至。
明麵上是奏請給皇帝的奏疏,可實則,卻是給太子看的。
就是要太子和天下人知道,天下百官,無不尊奉皇帝之命,其他的,太子殿下自己看著辦吧。
尤其是在這新君可能登基的節骨眼上,更是如此。
隻有京官們,也有人開始看到了這個大勢,除了支持新政的死硬分子之外,還有不少人,雖也不反對新政,卻垂涎於新政的果實。
可如今,果實攥在張安世為首的那些人手裡,倘若趕走了張安世,也就意味著……這新政的成果,可以隨意攫取,這其中,又是多大的利害關係呢?
這些奏疏,可謂是一麵倒一般。
楊榮幽幽地歎息道:“果然還是如此,不該發生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胡公啊,你隻看到了對錯,可金公看到的……卻是人心。情勢可能比你我想象中,還要壞的多。”
胡廣現在就像個小火爐,一點就著,憤憤然地瞪著楊榮道:“你少來羞辱我。”
楊榮則是一本正經地道:“這一次不是羞辱。”
頓了頓,楊榮繼續道:“而是實情。”
他伸手,隨意點了一份奏疏,便道:“你可看到這背後的浩蕩人心嗎?天下這麼多的大臣,有人是純粹反對新政,而有人……卻是垂涎於當下新政的碩果。老夫來問你,這新政產生了多少的財富?這些財富,若是沒了張安世,而張安世下頭的那些人……在朝中還未有足夠的資曆,可以承繼張安世這海政部以及其他的職務,那麼……這些落入了其他人之手,會發生什麼呢?”
“這是何等的盛宴啊……反是你我這種人,卻成了這廟堂,還有天下諸省的少數了。金公厲害之處,就在於……他撒了一個沒有將張安世置之死地的謊言,卻是勾起了許多人同仇敵愾,以及貪婪之心。”
“人的貪欲是可怕的,一旦被人勾起,這裡頭所迸發的力量,不敢說毀天滅地,卻也足以教你我之輩,一旦與之為敵,便如螳螂擋車,被碾個粉碎了。”
胡廣挑眉,帶著懷疑道:“有這樣嚴重?”
“非常嚴重。”楊榮很是肯定地道:“你我之所以能成為文淵閣大學士,既是因為陛下厚恩,也是因為……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鼎力支持,可一旦失去了這些呢?你我就是無根之木,是池塘中的浮萍。”
“金公憑借這一份遺詔,則是天下人歸心,即便他資曆淺薄,卻也足以成為真正可以手握文淵閣權柄的大學士。現在他攜如此巨大的人望,又憑借著所謂的遺旨,隻要趕走了張安世,那麼……接下來這大明朝廷,到底誰說了算,就未必了。”
胡廣繃著臉,立馬反駁道:“我不相信太子殿下能夠容忍他。”
楊榮搖了搖頭道:“開始可能無法容忍,可若是一次次下達旨意下去,結果發現,旨意出了紫禁城,人人陽奉陰違,人人對此並不熱心,敷衍了事,任何事需要貫徹,都得需金公出麵呢?”
胡廣臉色凝重起來,道:“事情應該沒有這樣嚴重……”
楊榮耐心道:“這當然要看情況。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當然不至到這樣的地步,可太子殿下……新君登基,要穩定人心,也不得不進行妥協。”
胡廣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看著楊榮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楊榮這時卻是站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抹光裡又似乎宣示著堅定,道:“上書,彈劾金幼孜矯詔!”
“啊……”胡廣一愣,驚訝地道:“當初不是楊公說作壁上觀的嗎?”
楊榮道:“那是從前,從前是想看一看,金公到底有什麼後著,想讓他露一露自己的家底,根據事情的發展,來確定他的意圖。可現在他已圖窮匕見,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必須得有人,狠狠殺一殺這風氣,表明立場,將其他不肯與之同流合汙之人凝聚起來。”
說到這裡,楊榮皺了皺眉,目光灼灼地看著胡廣道:若是此時,你我不站出來,不用矯詔來指責金公,那麼其餘不肯與之沆瀣一氣的人,則是一盤散沙!大家至多也隻能默默的看著事態的發展,唯有你我鮮明的表明自己的態度,與金公擺出勢不兩立和不共戴天的姿態,才可振奮他們,教那些……一個個雖含不忿,憂國憂民之人,凝聚成一起,即便無法反擊,卻也可使金公無法這樣輕易得逞……”
胡廣大為興奮,眼眸微張,道:“還以為楊公隻是一個鼠輩,不料竟也有這樣的誌氣。”
楊榮眼皮子都懶得去抬,隻平靜地道:“君子要伺機而動,可也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不過……”
胡廣道:“不過什麼……”
楊榮肅然道:“你可想好了,一旦你我上書,那可就覆水難收了。指責同僚矯詔,就意味著,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到時……必定天下人要罵你我為國賊,一旦事敗,你我不但遺臭萬年,可能還要被反汙為矯詔。”
胡廣再愚蠢,也清楚這件事的後果。
口諭就三個人聽了去,可大家卻是各執一詞,也就是說,這兩者之中,必有一人矯詔,不是金幼孜,就是楊榮與胡廣了。
胡廣卻是不加猶豫地慨然道:“但求無愧於心,無所憾!”
楊榮點了點頭,隨即從袖裡掏出一份奏疏:“我的奏疏,已預備好了,你自己也斟酌著寫吧。”
“啊……”胡廣訝異,忍不住道:“楊公早有預謀?”
“不是預謀。”楊榮無奈一笑道:“是未雨綢繆。”
胡廣:“……”
邸報……
次日清早,各種消息紛遝而至。
百官上書,堅持張安世封王。
楊榮與胡廣卻破天荒的上奏,直接彈劾金幼孜。
與此同時,不知是否因為楊榮與胡廣的感染,亦或者是這些人本就是楊榮與胡廣的門生故吏,次日亦有許多奏疏,紛紛彈劾陛下口諭有所蹊蹺,金幼孜之言……委實難以取信天下之人。
於是,突如其來的,即便是最不關注廟堂之人,也能聞到這許多奏疏背後的血腥氣。
矯詔,可是謀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開了這個口,就意味著……從現在起,這朝中,總有一邊的人要人頭落地。
而無論是哪一邊的人,卻都是位極人臣,乃是名動天下的人物。
這樣的殺戮氣息,即便是放在太祖高皇帝那時,也是十分罕見的。
於是市井之中,人們議論紛紛。
軍民疑懼。
作為風暴中心的張安世,卻安安心心地每日待在宮中照顧陛下。
太子的行為,也十分恰當。
陛下病重,太子作為兒子,理應日夜衣不解帶地侍奉皇帝,暫不理政。
這也給了太子朱高熾一點轉圜的餘地,因為現在這個時候,確實不是貿然做出決定的時候,無論是哪一個決定,都會遭到另外一半人的怨恨。
他畢竟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