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之下,劉聰狼狽奔逃。
他不知道身邊還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滿朝文武是不是都跟上來了。
他隻知道跑,跑到一個敵人追不到的地方,喘口氣再說。
大敗之際,最需要的就是喘息之機啊。
臘月初一下午,劉聰換了兩匹馬,抵達了解縣東北,遇到了前來接應的長樂王劉洋。
劉洋曾當過太傅,乃宗室重臣,本已帶著部落抵達關中,放牧於馮翊、上郡之間的山地丘陵中,藩衛帝室。
此番晉軍攻伐河東、平陽,他也被迫出山了,帶了三千餘子弟兵,作為先鋒迎接劉聰。
“陛下。”劉洋遠遠下馬,麵色悲戚。
劉聰亦下了馬。
不知道是精神鬆懈還是本來身體就不太好了,他隻覺一陣頭暈,搖搖晃晃,若非左右扶著,他就軟倒在地了。
“陛下。”劉洋大驚。
天子不過四十來歲,但氣色看起來比他這個年近六十的老人還要不堪。
劉聰擺了擺手,兀自喘著粗氣。
眾人連忙尋找禦輦,可惜,逃了這麼遠,禦輦早不見了。於是從劉洋部隊裡找了輛馬車,粗粗收拾一番後,扶著劉聰躺了上去。
劉聰一把推開了眾人,輕輕坐在車廂上,良久之後抬起頭,找尋劉洋。
“陛下,臣在。”劉洋匆匆上前。
“劉卿。”劉聰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滿朝文武伴駕出征,一朝喪敗,隨我至此者不過二十餘人。定有許多人走散了,劉卿速速遣人接應,遲恐為賊兵擒殺。”
“諾。”劉洋應了聲,臨行之前,忍不住說道:“陛下千萬要保重。”
劉聰笑了笑,道:“劉卿但去,朕還要和你把酒言歡,暢談國事呢。”
劉洋重重點了點頭,轉身上馬離去。
劉聰怔怔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再看了看跟在身邊的兩三千殘兵敗將,以及灰頭土臉、目光呆滯的朝臣們,隻覺胸口一陣發悶,“噗”地一聲吐出了鮮血。
“陛下。”司徒馬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陛下。”親衛、將官們都圍了上來。
“扶朕躺下。”劉聰無力地說了句。
親衛們在車廂內鋪了幾層錦緞,小心翼翼地扶劉聰躺了下來。
馬車緩緩前行。
“往哪走?軍眾何人所領?”劉聰有氣無力地問道。
“陛下,去蒲阪津。鎮北將軍劉策統領部眾,沿途收攏潰兵。”太保呼延晏上前說道。
劉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隻是眼角隱有淚水溢出。
這一輩子,不知道混的什麼!
年少之時,勤學苦練,習得文武藝,在太原王氏引薦下,結識了太常博士朱紀,進一步夯實了自己的學識根基。諸子百家、經史典籍無所不通,揚名一時。
弱冠之齡時,又得太原王氏幫助,至洛陽結交士人,名聲愈廣。甚至還結識了晉帝司馬熾,暢談樂理,乃至當場譜曲,儘歡而歸。
回想起來,那段時光是快樂的。
無憂無慮,終日清談、飲酒、奏樂、賞舞乃至品嘗美人。
那時候有野心嗎?沒有的。
他當時的誌向,隻在於打響名氣,融入士人圈子,獲得高門望族的認可,讓他們家變成世族之一,如此而已。
就連父親,當時也是通過太原王氏的關係,想混得征吳主帥的職位,為家族積攢功勳,好更進一步。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啊。
劉聰想著想著,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暗,大軍正在涑水岸邊休整。
“陛下。”司空朱紀走了過來,披頭散發的他甫一見到劉聰,就跪下嚎哭:“老臣幾以為再見不到陛下了。”
劉聰也灑下熱淚,掙紮著起身,將朱紀扶起,道:“朱卿快快起身,是朕害苦了你啊。”
朱紀抹了抹眼淚,歎道:“陛下何出此言。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今日有敗,明日有勝,誰說得準呢?陛下切勿傷心,而今最緊要之事,乃是保重身子,勵精圖治一番,未必不能重新打回關東。”
劉聰笑了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朕這副皮囊,怕是撐不了多久嘍。”
朱紀心下一驚,仔細看了看劉聰。
這個時候還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難道打輸了聞喜之戰,大徹大悟了?
旋即又有些心酸。
他很早就認識天子了。那會他才十幾歲,在自己家中寫了一份字帖,筆鋒遒勁,有大家之風,讓他對這個少年起了好感。
再坐下來談論諸子百家,天子機敏睿智,辯才無雙,讓他覺得終於遇到了個可造之材。
天子這一生,本來應該是以士人身份混跡於洛陽朝廷之上,說不定還能到地方上任個太守之職,如果官運亨通,一州刺史、都督也並非不可能。
隻是——天意弄人啊。
“見到朱卿,朕放心多了。”劉聰又躺回了車上,歎道:“多見到一個故人逃回來,總是好的。”
他現在就眷戀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