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程就在那輛馬車上,能聽見周圍的禦前侍衛在不斷怒喝開堆積的人流。
馬車擠著街道,被簇擁著緩慢駛過。
這條路是他上朝必經的道路,隻需途過西長街,拐進西華門直屬宮道即可……往常這裡都是肅靜一片,但此時已然亂成了一鍋。
他放下簾子,神色逐漸頹敗,轉頭看向了寬闊車廂裡被押著那人。
祁京此刻不光被兩個滿人壯漢押著,身上也被捆了許多道鐵鏈,尤見防備之深。
範文程似想到什麼,又將頭撇在一旁,隻聽周圍響聲四起,像是在撥動腦中的那根弦。
他不明白,明明已經勝券在握了,怎麼就到了如今這種地步……
從入京一開始,他便已在全神貫注的盯著謀劃,會館大火在意料之中,宣治門大火也在意料之中,之後順理成章的引至文淵閣大火,這些,他都有無比的信心能收住首尾……
於他而言,此刻已是有無數心事壓過來,腦中亂作一團。
許久之後,才微微歎氣,道:“老夫原以為滴水不漏,想不到會弄巧成拙,遇上你這樣的瘋子……這樣的主子,卻也再無辦法了……”
祁京看過去,隻見範文程的臉被一抹霞光照著,眼中卻已無了任何情緒。
外麵喧鬨異常,可車廂裡的氣氛卻是寧靜一片。
“聊聊?”祁京忽然道。
範文程低下頭,苦笑了一會兒,卻依然不認道:“你隻不過是個卒子,經張同敝之手,又經了老夫一手,有何可說。”
“你不是嗎?”
祁京道:“到了剛才那種地步都能忍住停手,如今是要將我押去宮裡?”
“嗬嗬,是又如何……驅虎吞狼…老夫其實知道,你孤身一人來此,很可能是讓同夥去驅動多鐸,但多鐸被軟禁宮中,不會再來了,所以才會放心的動手……
本以為已計劃的很好了,怎料卻還是被夾在中間推著向前走…這便是孤臣與沒有和光同塵的下場……”
這回答的話說的很亂,但祁京卻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為什麼?”祁京問道。
“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祁京又重複了那句差點讓範文程殺了他的話。
“是為了理想?還是誌向……”
然而,這次的範文程卻是疲倦的搖了搖頭。
“老夫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
“你貌似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些?”
“不是,不是……”範文程卻是真的累了,一連重複了兩遍,才道:“老夫從未高看過自己,也從未輕視過他人,每一次,每一回,都是無比專注,說來你可能不信……你來之前,老夫就已想到過很多種可能,府邸書房裡,也全是周吉的東西…獨獨沒有想到如今這般…”
祁京沉默了一會兒,道:“那些也不重要了……我不是落到你手上了,真不殺我?”
“不必再激老夫了……我殺你無用。”
“你一路北上,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再給你多殺幾百人,幾萬人又如何……改變大局了嗎?”
“所以呢?”祁京反問道:“那就束手就擒了?”
“不,我們的道路不同,你隻有殺了他們,才能活下去,才能到老夫身前來,完成明廷交於你的差事,也完成老夫要做的事。”
“老夫從信陽開始便在看著你,知道你太迷信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一套……因為你總以為自己拚了命,就能得到該有的結果,可這世上的許多路是從一開始便沒有儘頭的……”
……
馬車中,祁京才想開口,卻聽範文程忽然問了他一句。
“如果……你進宮之前便來見老夫一麵,老夫真的會保住你…你信嗎…”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祁京道:“你不怕被你身後的人知曉?”
“送你過去,已是在自縛雙手了,等你死了之後,老夫興許也不遠了吧……”範文程喃喃一句,道:“之所以說這些,是因你對老夫有偏見。”
“你投清,我歸明,我們是敵人,當然有偏見。”
“嗬,你想說什麼?用所謂的大義來壓住老夫?”
範文程笑了一下,道:“明廷隻不過是一頂烏紗帽而已,與清廷頂戴花翎並沒有什麼不同,你可明白?”
他頭一次用了這兩個稱謂,微小的聲音種帶著一股濃濃的堅定。
“老夫一開始就知道你想說什麼漢奸,異族,衣冠之事……這些,老夫心裡比你更清楚,但……就算你知道了老夫為何要這樣隱忍,牽引,謀劃又如何?”
“你不會明白的,因為你看到的都是自己推測出來的,也因為你確信自己是對的,田世昌,索卓羅,陸建章等人的死就是你的佐證依據…你殺了他們,可你真的了解過他們嗎?又或是你真的了解過自己所處的這座天下嗎?”
祁京微微一愣,抬起頭,卻又聽範文程說了起來,“不知怎麼,老夫總能在你身上看出一股疏離感,就如你不是這世間的人一般,你看我們,就似在看書,你隻理智,隻冷血,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像很久以前的老夫剛踏上這條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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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之後,老夫走了餘儘三十年,從無片刻停歇……”
說到這,範文程卻沒有再說話,而是將身子靠在車壁上,聽著外麵的騷動,不斷敲擊著膝蓋,隻覺腦中的弦已被拉的發顫,隨時都要陷入黑暗裡。
沉默之中,祁京也不好受,事到如今,他整個身子也已不斷傳來病痛,困意,心緒,到了最後,化成一口長氣呼出。
此時,雙方的心緒都已是交錯疲憊到了極點,耳邊隻餘漸漸開始響動的馬蹄聲。
黃昏下,這輛寬闊的馬車似乎已脫離了擁擠的西長街後段,開始向西華門疾馳而起……
~~
範府。
天邊最後一縷的霞光像是一把利劍,直直插在阿達禮的心口。
就在剛才,他獲知府中有一輛馬車出走之事,明白了事情的前因……
早在領兵出府之前,他就已有些懷疑被蘇克薩哈騙了的心思,同樣,之後他之所以頂住所有壓力硬著頭皮領兵衝破西街口,也是在逼迫對方,讓其把細作交出來……
如此,他才敢賠上了性命,去衝來一個出其不意,可也就是抱著這樣到心思……撲空了……
阿達禮站在範府後院的門前,望著滿目瘡痍的樓閣,牆壁,大口的呼著氣。
最後,他終於轉頭看向了後方。
“去……替我寫一封信……交呈攝政王……奴才阿達禮擅自動兵,罪當萬死……”
隻是這單單的幾個字,阿達禮像是有千鈞重負一般,揮手停在半空中。
就在身子將要倒下之時,人群中忽衝來一人,將他的後背抵住。
“清醒點!”鄂碩的臉色也不好看,但還是一把扶過他,道:“不過就為一細作之事,何至於此……”
阿達禮張了張口,歎息一長聲。
鄂碩又道:“郡主已經找到護送回府了,已經夠了,眼下沒出事,還瞞得住……”
阿達禮嘴唇泛白,像是被抽乾了精氣神一般,道:“我知道,但不甘,我等了這麼久,隻出手這一回……如此,怎麼還會被人牽引……”
“算了……算了吧,局勢太亂了,牽扯的人太多了,誰能看得清……”
“不…不能算!”
阿達禮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一把推開鄂碩,闌珊向前走去,道:“即便錯了,那就一錯到底,止在今日,必須斷絕一切事宜!”
“你瘋了不成?!”鄂碩喝了一大聲,道:“已經夠了,你還要做什麼?!給我回來!”
然而,阿達禮的身影已愈走愈遠,未久,前方便又是正白旗騎兵集結的軍令響徹而起。
鄂碩看著這一幕,也連忙叫來一個王府親信,道:“你馬上給我往宮裡遞一道折子,我要麵聖,即刻!”
“喳!”
“還有……還有,加派報信的人手,傳……攝政王禦令,告訴如今還在京城搜捕細作的所有人,特彆是那個挑起爭端蘇克薩哈,不要再鬨了!給我停手!停手!!”
~~
“不要停!給我繼續圍住!”
與範府相隔兩條街的河清西坊中,一聲大喝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