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克薩哈飛快地跳下馬,往著前麵一間鋪子裡趕去,期間還在不斷發號施令。
“這幾間,還有那裡!全部圍起來!”他停在半空的手指畫了一個圈,範圍幾乎囊括了小半個西廠街。
“是……”
鑾儀衛與禦前侍衛接踵而去,很快便把這條頗為狹小的街道圍住。
蘇克薩哈眼見這一幕,才堪堪放下心來,於他而言,他的消息傳完後,在大局上此事不過就到了收尾的地步,薑明必定會被抓了,郡主也應該被找到了……
如今要緊的不過是在小局麵上。
在此得到消息之前,他想了很多,並確信了薑明拿不走那些上百斤的糖,要拿走,隻能靠同夥……
而自己投靠了陛下,陛下又要逼範文程自己送上把柄,得寵的遏必隆要去山西沒時間來攪和,那就隻能自己來撈這份投名狀了。
門被“嘭”的一聲響踹開,蘇克薩哈隨即進了第一間鋪子,裡麵的鋪主已被押住,他上前,問起了第一句話……
而其店鋪牌匾之上,正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糖”字番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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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這輩子於這條路上,經曆了太多事,太多人了……你可見過遼東山裡的苦參?”
“那是一種時間越久就越苦的藥材,我以前落榜就時常在吃,那時我不斷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將來要登堂入室,要年少登科,要以自己的信念才學將天下扳轉回來……可,我愈到後麵就愈發現,總會有人比我更聰明,更有抱負,更有才學,當史書中興亡敗替交錯的一刻到來時,落下的每一粒塵土都是一座大山,而我隻不過是個即將被壓死的螻蟻……”
範文程的聲音說到這幾乎是細不可聞,夾雜著有些壓抑的嗓音,像是一隻垂死的蟬在鳴叫。
祁京抬眼看去,隻見他整個身子都坐直了起來,辮子裡夾雜著花白的頭發,衣袖胸口上染著血,像是一塊正在腐朽的老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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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祁京卻並不答話,漸漸將視線移到他的眼神上…他知道,範文程的心弦終於於此刻斷裂了。
“你以為老夫沒有過掙紮嗎?”
“九年……我在沈陽待了九年,那時我也曾帶著冠帽,束著長發……嗬,可這些是沒有用的,你看,你沒有剃頭,沒有屈服,與我鬥到了現在,也是沒有用的,那時的範文程與你一樣隻是個書生,什麼都沒有,隻有冷血,隻有灰敗……”
“於那一刻而言,其實什麼也都不重要了,權力,名望,榮華,通通在這九年裡麵被震的粉碎,我隻想要一件東西——”
範文程舉起了手,停在半空,似要握住又似要張開,可到了最後卻陡然落下,繼續道:“為了它,老夫一切都可以忍耐,都可以放棄……這並不是關乎你所說的衣冠,漢奸的事宜,就算是生於兩千年來任何一朝一代,老夫就算衣不蔽體,又或是粉身碎骨,也依然要去做。”
“你們明廷,又或是老夫自己這邊都在說什麼通敵賣國,漢奸走狗,拋妻殺子……可老夫不在乎,老夫隻要一條路走到死,隻要天下安定,隻要四海澄清……隻要經我之手賦立萬世太平!”
“而如今,又算的了什麼呢……嗬,去他娘的和光同塵……”
說著,範文程忽然大笑不止。
“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但他也就那麼正襟危坐在那,吟完最後一句時,眼淚止不住的流。
……
馬車中安靜了許久,隻剩馬蹄聲在狂奔。
“僅是與我這個即死的人說這些了……”祁京看著範文程那張失意的臉,張口道:“其餘人,誰在乎呢?”
“老夫從未要求誰在乎。”範文程緩緩道:“隻告訴你的是,老夫會創造一個太平盛世,如今,即用你的命來開這一局…老夫會記住你…隻因老夫行此事,是為與苟且淤泥之輩和光同塵……問心有愧…”
祁京點了點頭,閉眼道:“按照你說的做,其實也對,受教了。”
範文程歎息道:“我知你北上也莫不是懷有這樣的心思,我們本是走的同一條路,老夫本也可以救你,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無可挽回了……”
“是啊,無可挽回了。”
範文程沒再說話了,他也沒什麼要說的了,如他而言,自從祁京入京以來,他便一向看重,倘若其人真的能早些來見自己……
算了,結束吧,這隻是這條路上的一個後來者而已,自己送走他後的前方仍然有許多座大山,許多更難對付的人,他又算的了什麼呢,已不能再懈怠了……
範文程轉過了半個身子,這般於心中寬慰著自己,掀開了簾子,見周圍已是熟悉的景象……
前方就是西華門了……
“……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
“什麼?”範文程回頭,一皺眉,恍然間隻覺嗓子已沙啞無比。
“可你自己若真的不在乎那些苦難,又怎會記得如此清楚?”
~~
“小人……真的記得很清楚……”麵前跪下鋪主顫聲道:“這幾年來,除卻前明覆滅囤貨之時,隻有那人買了這麼多……”
“他是怎麼拿走的?”
“他…沒拿走啊……”
“不可能!那你上百斤的白糖去哪了?!你在騙我?!”
“小人絕…絕不敢,這糖原是被他付過錢了,但後麵來拿走的人又付了一遍,所以官爺來盤問時,小人才……”
“閉嘴!你真沒看見薑明身邊有其他人?”蘇克薩哈眯著眼,又將刀口向下低了低,道:“你仔細想,說實話,我不會殺你。”
“小店昨晚就來了兩撥客人……是有……但他們不是一路來的啊……”
蘇克薩哈眼神一亮,“說!”
“除卻第一個來的那位公子哥,第二個像是個大戶小姐,長的可漂亮……她…她領了幾個仆役,一個矮矮平平,一個麵目冷峻,還有……”
“去哪了?”
“不…不知……”
“你他娘的……”蘇克薩哈正想罵幾句,可轉眼一看,卻是發覺到什麼。
“一前一後,他們必定在聯絡……”
他猛然咚的一聲丟下刀,像是有種直覺般的,往著店鋪前台跑去,翻翻找找之下,終於看見了一本被壓過的賬冊……
那道被壓過的痕跡兩頁間,已是被撕下了一頁……
蘇克薩哈仔細看去,發現書寫的痕跡,但其人像是不會用筆一般,用墨也太多,竟把筆勁透到了下一頁上。
他馬上拿起台上的筆開始臨摹起來。
“火硝石比例……糖比例…不需引線,拉扣,排線…愧樹……”
蘇克薩哈越寫越不明白,可等到最後幾個模糊的字跡被他識彆出來時,他額頭忽然青筋暴起……
“西華門……”
~~
“你說什麼?”
“你不是真心的,你隻是……被逼出來的。”
祁京睜開眼,歎了一口氣。
“那個賦立萬世太平的誌向太大了,而我,隻求今生,不問來世。”
察覺到這陡然變化的氣勢,祁京開始被兩個侍衛死死按在地上,似要捏碎骨頭一般。
可他聲音仍然就發了出來。
“所以,我們不是一路人……第三回,各一半機會,我賭你輸……”
“你到底在說什麼?!!”範文程將要衝過來,神色怒目圓睜。
“我沒見過苦參,但也沒必要見了,吃糖吧——”
範文程的怒吼還在繼續,接連著祁京身邊的兩個滿人侍衛都開始怒喝起來,但很快,他們的聲音便消失不見了,如同石子落入湖麵的聲波掃平了一切!
火光噴湧而出,在外疾馳的馬車像是被一隻大手霎時間掀翻,在低空中旋轉出一道平滑的弧線。
最後,才是滾滾氣浪向著不遠處的西華門穿去,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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