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最近這段時間,朝廷中也沒有什麼大事,雖然不能說是完全平靜,但比起戰事頻繁的文皇帝末年,新政初興的昭皇帝元年,皇帝治下的兩個年頭,還可說得上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前兩個皇帝執政時,給太孫宮、太子宮帶來重重陰影的兩個藩王,如今已經是都成為了過往雲煙。漢王死了——死得令皇帝迄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心懷大暢。趙王被嚇破了膽,連王府的大門都不敢出。皇權的歸屬再也沒有爭議,皇帝似乎也實踐了文皇帝的預言,當上了一個比較舒心的太平天子。
施政之道,在於一張一弛,文皇帝金戈鐵馬慣了,一年沒有出去放放馬殺殺人,總覺得生活中缺了什麼。而昭皇帝卻沒有父親的嗜殺,雖然也曾在北平保衛戰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天性寬和,善守而不善攻,對於戰事,卻沒有多大的興趣。
皇帝的性格位於父親和祖父之間,雖然他也渴望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將國朝的旗幟插遍天下,然而,昭皇帝和太後的教誨,卻也使他清醒地認識到開國至今五十年,戰事的頻繁超過了曆朝曆代的水準,在蒙元近百年的殘暴統治之後,民力本來就幾乎到達了極限,再經過這五十年的蹂躪,天下百姓們的日子,已經是過得很苦了。
起碼二十年內,不宜大動刀兵,這不光是為了百姓們著想,更重要的也是為了空虛的國庫著想。雖說皇帝也有幾分鬱悶在他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效仿漢武帝做一番大事,反而要學文景之治時的黃老精神。但,治大國如烹小鮮,任性而為,隻能將局麵劃拉得稀爛,甚至於不可收拾。
“看來,黎利是鐵了心要自立為王了。”
國朝南征北戰,北戰不說了,現在北元都快被打到歐羅巴那兒去,就是文皇帝的戰果。可南征卻實在不能說是很順,也許是因為文皇帝不能親征的關係,小小一個安南,不知給國朝製造了多少麻煩,從開打到打下來以後,國朝在上頭的收入與兵戎人命的損失比,壓根是不值一提。而且現在看來,還有繼續持續下去的趨勢……而比起曆來都在疆土之中的熟民,這個不斷吸血的黑洞,在財政收入上的比例也占得實在是太多了一點。再說,安南多瘴氣,華人不宜居,就是打下來了,除了在疆土上能增加一塊以外,究竟也沒有過多的作用。
——雖然已經是下了決心,但真的到了做出決定的時刻。皇帝心底依然不能說沒有一絲鬱悶,“娘的意思,是否現在就答應了他?”
臘月二十多,馬上就要過年了,衙門封印,內閣六部除了輪值重臣以外,也都開始了自己的休假。但政務卻不會因此停止,收到了安南來的回信,皇帝有些委決不下,索性便到清寧宮給太後請安,谘詢一下母親的看法。
母子沒有隔夜仇,雖然說這兩個月很少來看母親,上次過來,兩人還是鬨出了天翻地覆的動靜。但天下有什麼情分能比得過母子親情?皇帝心頭就是有氣也不是對著太後,這次拿安南的信過來,多少也有幾分投石問路的意思。——有個正事頂著,比較不容易聊到那些讓人不快的話題。
“黎利是把朝廷的態度給摸透了。”太後也沒有和兒子置氣,她上下摩挲著茶杯,冷靜地說。“今年年初,王通表現得太軟弱了一些,當然了,秋天裡柳升的表現也隻有更糟。”
文皇帝興兵安南,打的是為安南原國主陳氏複仇的旗號,由於安南一直是國朝的屬國,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不過文皇帝的心思,路人皆知,占據了交趾以後就直接劃為一個行省了。也因此,安南國人的反抗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斷斷續續打了這些年,國朝的軍隊也不知有多少人永遠地留在了安南的密林之中。安南的事,提起來都糟心——眼下這個黎利,好容易今年年初王通和他會戰勝了,國朝取得一點主動,才剛要議和,轉眼間便又是連敗,沒有辦法,派去替換他的柳升又更慘,一出師,直接被黎利給擊敗了不說,人頭也被黎利所斬。現在黎利方麵是挾連勝的威風來議和的,口氣當然更硬。而國朝這邊,皇帝去年就想和安南議和了,等的一直都是一場大勝而已,現在才勝又敗,要說多有底氣,那也真是騙人的。
多年戰爭,局勢自然是糜爛複雜,黎利會再打王通、殺柳升,其實都是因為無法接受自己不能被立為安南國王,一定要找到原國主陳氏後裔。現在他的態度就是陳家死絕了,找不到人了,要立你立我吧。
說穿了就是一層麵子,朝廷心裡難道不清楚嗎?黎利找出來的陳家人肯定是他的傀儡,可有時候呢,泱泱中國也就是放不下這一層麵子。對這事,內閣也沒個一致的見解,皇帝自己也是難以決斷,心底自然不大得勁。看了母親的態度,心裡倒是安穩了一些,忙道。“娘的意思,是讓他這一步?”
“這一步我看是不能讓。”太後瞅了兒子一眼。“你得用心琢磨一下安南那邊的心思。從前打起來,交趾人個個悍不畏死,為什麼?此戰關乎他們自己國計民生,那是為了大家在打。如今朝廷已經允諾安南立國,再打打什麼?無非是打黎利的國王名分,以安南一國為他一人,除了黎利自己的心腹,誰會再用心打?黎利夠聰明就不會打,要打也自然會知道苦頭。不讓,沒有什麼後果,讓,朝廷大失麵子,而且也讓他失去了對朝廷的敬畏之心。起碼也拖一段時間吧。”
皇帝也不至於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隻是太後善於歸納總結,母子間話也說得透,他道,“話雖如此,可安南之事一日不定,就一日不能撤軍,大軍在外,哪一日不要花錢?終究是大不合算的。”
這也是個考慮,太後思忖了一番,道,“對安南人來說,此非立國之戰,我看出不了大亂子——難道他們還能打到我們境內不成?雖不能完全撤軍,但也可以把主力撤回來了吧?起碼在國境內宿衛,將士們也能好生過個年了。”
其實即使現在發令,等到人撤回去起碼也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但對於多年征戰的軍戶來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終究是大好消息。皇帝笑道,“娘這一次的看法,和楊士奇、楊榮是不謀而合了。”
“他們一貫主和,肯定讚成我。”太後漫不經心地道,“也是啊,都是抓內勤、財政的,自然知道這些年來朝廷有多捉襟見肘了。”
母子兩人說起政事來,倒一貫是十分融洽,皇帝素來也十分看重太後的意思,他本來在幾條路之間搖擺不定,如今見太後擇定了這條最為省事,也最能維護朝廷麵子的策略,略一思忖,也就下定了決心。“好,就吊著黎利幾年再說,看看是誰沉不住氣。”
太後笑了笑,責道,“真是孩子氣,黎利也是一路打上來的國主,哪會這麼簡單就心浮氣躁起來。”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最近身體還好吧?尚寢局那裡回了話說,你都有好些時候沒進後宮了。平日裡好像也沒聽說你進長寧宮去看皇長子——說起來,都要立太子了,這名字也該快些定下來。”
皇帝最近不進後宮,的確也有不願和太後再起衝突的意思——老人家的性子,他是明白的,現在局麵都這個樣子,話都說出口了。不論真相究竟是如何,隻怕老人家一時半會,也沒法改變自己對孫貴妃的態度。大年下的,皇帝是不願再起什麼波瀾,雖沒有來看太後,但也不願多去長寧宮,免得母親知道了,心裡誤以為自己已經全盤倒向貴妃,心裡也要鬨情緒的。
這婆媳間關係不睦,確實是令做兒子、丈夫的十分為難,皇帝這一陣子,想到這事都是有點高興不起來,聽到老人家這麼說,他倒是又驚又喜難道,孫貴妃那天在清寧宮的一番辯護,倒是說動了太後不成?太後提起長寧宮,語氣明顯就是緩和了許多。
“已經讓欽天監他們去算冊立大典的日子了。”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和太後談起了太子的事,“這一陣子,我也是讓幾位大師為栓兒卜算,想求個吉利的名字。”
和莠子、點點一樣,皇長子也有個很鄉土的小名,皇帝說完了,見太後麵上沒有太多笑意,又略有些小心地補充了一句,“等天氣和暖以後,兒子親自抱栓兒來拜見娘親。”
“嗬嗬,”太後笑了。“其實也沒什麼,到底還是孩子重要,他現在也不記事,拜見我做什麼?好生在長寧宮養著,康健就行了。”
都說這養兒方知父母恩,很多時候,做孩子的在父母跟前,時不時都會泛起一股強烈的負疚感做兒女的,能報答父母的實在是不多。父母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兒女們可曾能回報萬一?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見了太後麵上的笑容,他突然間就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雖說沒把孩子抱到清寧宮,確實是為了他的健康,但老人家心裡的鬱悶,就像是兒子身上的一塊傷痕一樣,前一陣子老人家和他對抗的時候,皇帝沒覺得什麼,現在老人家都把這事給放過去了,做兒子的心裡反而還覺得更過意不去一般。
“娘……”一時間,這股感情卻又很難適當地表達出來,皇帝隻能是輕輕地喊了一聲,“我——”
“好了,大年下的,從前不開心的事,彆多提了。”太後擺了擺手,“開春以後,先行冊立太子,等行過冊立禮,再來折騰廢後的事吧。——是了,那天孫氏來給我請安時,說的那些事,你聽說了沒有?”
這麼敏感的時候,皇帝少不得也要關心一下後宮裡的事,何止是孫貴妃請安時說的話,甚至是馬十,那邊才被太後拉去,回來以後,皇帝就把他叫到身邊給敲打了一番,又把太後問的話讓馬十給說了一遍。
馬十也是實話實說太後除了問皇帝最近去長寧宮的次數以外,也就是因為關心莊妃,又問了一下當時的情況,不過他知道得的確也不多,不了多少有價值的信息。
“聽說了。”皇帝本來對孫貴妃的退讓,是有些不置可否,此時因為對母親的愧疚心理占了上風,倒是主動道,“您要覺得好,那就這麼辦也行。”
“若按玉女這一說。”太後沉吟了一下,“她並沒想著慫恿你廢後,乃至說立她為繼後,又或者是暗害羅氏……此事,根本是羅氏情願提出,讓她收養自己的孩子的?從頭到尾,都是莊妃妄作小人了?”
孫玉女那一番話,基本就是這個意思,其實整件事基本也是這樣她還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呢,就被太後和徐循等人聯手遏製住了,到底心意如何,那還不是憑她自己說了算?
當然,唯一的證人,大概也就是抱子計劃的支持者皇帝了。皇帝今日在這裡點個頭,說一聲‘此事的確一開始是由羅氏提出’,那孫貴妃的形象可就變了,又要從奸妃,一下變成了飽受誤會的賢妃了。
可皇帝的這個頭卻是有些點不下去——他有點狼狽地道,“其實您說羅氏情願的話,那也不是,不過羅氏本就是她安排侍寢的,當時就是因為她生育的可能性極低了,孩兒也想要給她一個孩子,是男是女,真沒多想——當時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啊……她那樣說,無非是擔心您不肯諒解她罷了,彆的倒都是真的……”
“哦?”太後看了皇帝一眼,“既然她說的話是真的,沒想過暗害羅氏。那,羅氏生產那天,你把永安宮的嬤嬤派去,是什麼意思啊?難道連你都不信她了?”
這一問,雖然語氣很和緩,但卻是問得好誅心。皇帝手忙腳亂,還沒回答呢,太後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莊妃巧言令色,蠱惑了你。此女輕薄張狂若此,識人不清不說,還處處妄作小人、胡亂攬事……我看,囚禁那都是便宜她了,不如直接賜死了事,皇帝你看如何啊?”
皇帝此時,如何不知道太後是故意正話反說?他又有點犯倔勁兒了,梗著脖子想要回一句,‘如此也好’,想要看看太後能堅持到幾時——但看了老人家平靜的麵容一眼,這話又說不出口,梗了半天,方道,“娘,清官難斷家務事呢。反正現在,羅氏也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從前的事就彆再提了吧,怪煩人的,前朝的事一天還扯不清呢,難道我自己的後宮,還不能隨著我自己做主嗎?”
“大家都好好的?”太後今天也是心平氣和,都沒動情緒,“那莊妃是為什麼進了南內呢?”
“她頂撞我!”皇帝脫口而出,“忤逆我——娘——她、她——”
這話實在不是他能輕易說出口的,想到他和徐循的那些過往,皇帝幾次都是欲言又止,見太後半抬起眉毛,仿佛是有些不信徐循還能怎麼地他了,他方才紫漲了臉,脫口而出道,“她心裡沒我!這些年對她的好,全都好到狗身上去了——還不如狗呢!對一條狗好,狗還對我搖尾巴。”
“點點就在後頭睡覺呢!”太後沉了臉,喝了皇帝一句,“你就是這麼說她母親的?”
皇帝自知是有些失言了,他住了嘴,神色卻依然陰沉憤懣,過了一會,才慢慢地說,“反正……我關她也不是為了孫氏的事,孫氏還勸我放她來著呢。我就是心裡過不去!”
“有什麼過不去的?”太後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樣子,皇帝有幾分詫異地注意到,老人家今日仿佛是格外成竹在胸。“莊妃之所以會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為她的心思特彆純善而已。”
皇帝也顧不得考慮太後是從何處打聽來事情始末的了,衝口而出道,“就她還純善啊——”
“你這孩子——你慢慢聽我和你說啊……”太後白了皇帝一眼,“坐好坐好——難道你當了皇帝,我就不是你娘了?你彆給我擺出這張臉來。”
母子天性,皇帝從小就是這樣被太後教大的,雖然心裡有氣,但太後一開腔,他還是不自覺地坐正了身子。
“這宮裡如今鬨成這樣,我知道你心裡也委屈。”太後一開口,說的還是皇帝愛聽的話,“你心裡,對這後院裡的這些女兒家,是沒有什麼壞心眼的。都是你的人,你自然都想著要好好地待她們。”
這說得不錯,皇帝不自覺點了點頭。
“後宮中的女子,也都是層層選拔選出來的,品質也都不差。這都十年了,雖說也難免磕磕碰碰的,但那樣爭風吃醋,互相下絆子說小話,甚至於說互相陷害的事兒,前朝雖不少見,但本朝卻還是一件沒有。”太後還是比較肯定妃嬪們的品質的。“這是因為你待她們一片誠心,也是因為她們自己德行過人……也就是因為太平日子過久了,偶然一點摩擦,就顯得特彆的刺目。如今宮中的景象,也就顯得格外混亂不堪,大郎,你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