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正午時分,妻子月華將衛昶喚醒,說是有人送來一封信。
衛昶拿過這封信仔細一看,內容倒是不複雜,開封府中的另一位胥吏請他中午去小酌幾杯。這名胥吏名叫韓仁傑,平日在左軍巡使座下聽用,衛昶與他隻是有幾麵的點頭交情,突然邀請他赴宴難免讓人感到奇怪。
韓仁傑在左軍巡使手下聽用日久,在開封府左右軍巡院都吃得開,而衛昶自己現在推官呂大人手下聽用,呂推官的職級比左軍巡使高出許多,這韓仁傑難道想拜托自己做些什麼事?
先不說新任府尹大人以立朝剛毅著稱,手下人基本沒那個亂來的膽子,就說呂推官本人,那也算是清正的君子,在他那很難做出彆樣文章。
而且衛昶自己在開封府一直不曾做什麼出格的事兒,出了名的老實本分,韓仁傑不應該完全沒聽說吧。
思前想後衛昶還是決定走這一遭,韓仁傑所求之事如果做不到,就用呂推官做借口。韓仁傑在有本事也是胥吏,呂推官那他必定不敢造次,更何況呂推官出身相府,父親和叔祖兩代為相,更不是一般人可以招惹的。
比原計劃少睡了一個半時辰,腦子有些暈暈的,出門前月華又是對他好一通叮囑,衛昶笑著點頭答複。走出大門之前特意伸手拍了拍藏在袍子下的鐵尺,這鐵尺是衛昶自己找人打造的,與公門中人常用的鐵尺有很大區彆,護手是一個不大的橢圓,不能像尋常鐵尺那樣鎖住敵人兵器,但卻更利於隱藏了。
帶鐵尺倒不是為了防備韓仁傑,而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身在開封府他才清楚,這汴梁城論繁華天下第一,但繁華背後從來少不了汙穢與危險。開封府的任務就是維持這座城市的太平景象和繁榮外表,讓汙穢不能露出表麵,讓危險無法顯現人前。
權、錢、色等等利益衝突每天都在發生,衝突一旦露在陽光之下,開封府必定要插手,或是調和,或是打壓,公門中人在其中無論行善還是作惡,都必定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未必感激,但愁的必定記恨,心有記恨,難免偏激行事。
官員出門通常有隨從保護不易近身,再者襲擊官員形同造反,一旦發生這種惡性事件,除了開封府衙以外,禁軍諸司甚至於皇城司也很可能要參與進來,襲擊者活著逃離汴梁城的機會不大,所以對於心有怨懟者,報複胥吏是一種性價比較高的複仇方式。
同時,往來於開封府的亡命徒也不算少,為此朝廷將開封府列為重法地,實行《重法地法》,同樣的罪名,在開封府轄區所受的懲罰要比尋常地界嚴重很多,即便如此,想要在汴梁城通過不法手段牟取暴利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這些狠角色通常都是麵對左右軍巡院,或者是左右廂,衛昶麵對他們的機會不大,但還是做了些準備以求心安。
父親比衛昶更注重安全的問題,他在家裡一直養著最少兩隻看家犬,夜晚有什麼風吹草動,父親就會拿著一柄斷劍出來巡視。
父親的舉動到不都是因為衛昶,在涇州老家,父親曾經參與過慶曆二年涇州知州滕宗諒主持的保衛戰,在城牆上麵對凶悍殘暴的西夏騎兵不斷的瘋狂攻擊。據說那柄斷劍也是從西夏人手中奪得的,而今風聲鶴唳的樣子相比也是見識過戰場和死亡的後果。
韓仁傑約定的地點是一家不起眼的腳店,進門隻有幾張桌子,店裡看來是被韓仁傑包了下來,沒有其他酒客,連店家都不在,屋裡隻有兩個人,韓仁傑坐在正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桌上放著一些酒菜,他的身後右側,站著那位八隻手。
潑皮無賴與官府胥吏有瓜葛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兒,看這架勢,韓仁傑是要給手下的小弟找回場子了。
見到衛昶進門,韓仁傑並沒有站起來,隻是略微欠了欠身子,麵帶微笑伸手掌朝對麵的座位指了一下,禮貌的做了個“請”的姿勢。
八隻手見到衛昶進門一直沒有說話,臉上隻是掛著得意的獰笑看著他,直到韓仁傑開口,八隻手的表情才算正常了一些。
韓仁傑先給衛昶斟了一杯酒,隨即開口道:“衛賢弟啊,柳德好像跟你有些誤會,我與小柳還算相識,所以愚兄冒昧請你來打聽打聽,能否給個麵子講講?”
衛昶來之前想好了各種見麵可能會出現的情況,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該怎麼解釋自己毆打八隻手的問題,總不能說是為了主持正義吧?那種話可不能在這裡說,他打人的理由可以是因為私仇,可以是因為利益,甚至可以是打著玩,但決不能說出主持正義那句話,說出來他就是烏鴉群裡的白天鵝,每一個群體對付異類都像仇敵一樣,損人不利己誰能不恨你,那是結死仇啊。
衛昶想到這裡飲了那杯酒,對著韓仁傑說道:“韓老兄是自己人,我就不藏著掖著了,免得引起你我兄弟不和,但是我說出去的話希望能留在這間屋子裡。”
韓仁傑聞言眉毛一挑,轉頭看了八隻手一眼,再看向衛昶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兄弟放心,韓某可以立誓,今日的話絕不會傳出門口半步”,八隻手站在身後未做聲。.
“其實我想打他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我上次根本沒打夠,本來想打斷他的手的”,衛昶說著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腦子飛快的運轉,現在需要給自己編一個理由,合情合理的理由,讓自己打人變成應該的,讓韓仁傑都覺得自己打的對。
突然衛昶腦中靈光一閃“八隻手,好占女人便宜!有了,隻好委屈一下娘子了”。
自斟自飲了兩杯,在韓仁傑詫異的目光下,衛昶再度開口:“韓兄,你這位小兄弟是什麼貨色你也知道,他的那雙爪子沾過拙荊。”
如果是一個尋常宋朝的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編出這種理由的,但是衛昶的道德觀和羞恥心還是不能完全與當時的人同步。在他心裡這麼說並沒有什麼丟人的,做壞事的是彆人,又不是他老婆,有什麼可羞恥的,更何況壞事還是他現編的。
韓仁傑聞言臉色一變,其實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已經做過這類猜想,八隻手總是管不住自己的手,韓仁傑不止一次告誡過他,如此下去終有一日會惹到不該惹的人。
作為韓仁傑私下豢養的潑皮之一,八隻手一直記恨著上次被打板子韓仁傑沒能救他的事兒,逆反心理一直都在所以對於他要讓自己改變愛好的要求一直陽奉陰違。
韓仁傑對於這件事幾乎立刻就相信了,開口跟身後的八隻手說道:“還不給我衛兄弟斟酒認錯?”
八隻手一臉不服氣,但韓仁傑自他麵前積威日久,一時也生不出當麵反抗的心思,此時的八隻手已經想好出了這個門一定要找到衛昶的家宅,好好給他點顏色看看。
就在八隻手要將酒斟滿的時候,韓仁傑突然將一隻筷子折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半根筷子貫穿八隻手的右手掌,劇烈的疼痛讓八隻手連話都說不出來,在他伸出左手想要拔出筷子的時候,韓仁傑趁機伸左手抓住他的左手腕,抄起桌上酒壺,朝八隻手左臂狠狠砸去。
酒壺砸碎,八隻手捂著手臂倒地,韓仁傑沒有放過他,又彎腰拽著他的左手腕,一腳朝左臂踹去,隨著清脆的聲響,八隻手的手臂肯定是斷了,這一場變故,驚得衛昶怔在當場,茫然不知所措。
八隻手屢勸不改,韓仁傑早有心放棄他,這次他竟然朝同僚女眷下手,犯了大忌。
“同槽不欺”是南衙胥吏間不變的鐵律,韓仁傑找衛昶談判就是覺得衛昶犯了這一條,結果現在明白犯規的是自己一方,這件事一旦在南衙中傳開會怎麼樣?自己豢養的潑皮去動了同僚的女眷,以後在南衙,自己的臉麵還能要嗎?
八隻手倒地不起,韓仁傑從店家櫃上又拿出一壺酒,將剛才撞灑的酒杯斟滿,說道:“愚兄也是才知道這混賬竟敢朝弟媳下手,早知道早廢了他了,險些被他毀我南衙同僚之間的手足情。現在廢他兩隻手,一隻給兄弟致歉,一隻向弟媳賠罪,兄弟莫要記恨愚兄。”
這一番場麵話,衛昶沒能十分仔細的聽,此刻他還沒有從震驚中緩解過來,隻連說“不會不會”。
韓仁傑起身去後麵叫來人拽走了八隻手,同時當著衛昶的麵警告八隻手一句“以後汴梁城裡,哪見哪打”。
八隻手被拽了出去,衛昶也隨之起身說道:“韓兄,今日老兄給足了兄弟麵子,不勝感激,但是下午還有一個重要的酒宴得赴,小弟改日擺酒向韓兄道謝,順便也為險些累及韓兄清名致歉。”
韓仁傑哈哈一笑說道:“什麼清名?我也就是些混名。兄弟受了我這的委屈,再請我吃酒那豈不是羞臊人嗎。不過,你要去赴宴,是不是老薛擺的酒宴?”
“正是”
“巧了,我也要去,你我一道赴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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