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快找個女朋友吧。現在也有姑娘願意找個體戶了……”
“你應該務實點,好好存點錢,找個對象過過本分的日子……”
“以後彆再天天來馬克西姆了……”
自從第二次送過張蜜,這些話老在羅廣亮的耳邊回響。
話都是好話,原本不應該傷人。
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好話從張蜜的嘴裡一說出來就完全不同了。
割得羅廣亮心裡流血,讓他坐臥不安,羞愧難當。
一連好幾天,羅廣亮都沒再去馬克西姆。
張蜜對他說得這些話,他得消化,接受,反省,好好想想今後該怎麼辦。
這都需要時間,否則他就沒有辦法,也沒有勇氣,與他喜歡的姑娘再碰麵。
多麼羞愧難當啊,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情感方麵是個愚鈍的人。
他不會和姑娘打交道,不會討女人的歡心,不出意外地親手搞砸了一切!
像他這樣隻會打架,卻不會說話的人就不配去愛。
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個不被這個世界接納的人。
他要是寧衛民該多麼好啊。
長得帥,會說話,有見識,標準的白馬王子,姑娘們都愛他。
有的時候甚至不用說什麼,那些漂亮的女孩隻要一見到他,麵孔眼睛便會閃閃發亮。
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樣不受姑娘待見的。
如果他是寧衛民,應該就能美夢成真了吧?
在忍不住羨慕好兄弟的同時,羅廣亮的腦海裡也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個埋人的大坑。
他幾乎能看見自己是如何躺在裡麵,被泥土埋葬的。
而張蜜就站在大坑的旁邊,看著他被一鍬鍬飛揚的泥土活埋,而無動於衷。
不過,如果那張嬌嫩的麵孔上有大滴的淚珠滾落,那就太美了!
他願意用整個生命來贏得這樣兩顆眼淚。
可惜,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車禍死掉了,張蜜頂多歎息一聲而已。
人家姑娘有人家宏偉的人生規劃,彆說在意與否,也許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遭遇。
他的情感狗屁不是。
這個世界上大概每天能有成千上萬的姑娘去拒絕成千上萬不幸的小夥子。
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對這個姑娘來說,應該都是無趣的。
他的單相思對人家而言,恐怕還頂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詞。
何況歌詞有人懂,他的愛情卻沒人能懂。
大概沒人會對他的愛情感興趣。
隻有他自己才會憐憫自己。
…………
差不有一個星期,羅廣亮才舔舐好自己的傷口,總算鼓起了勇氣,又回到了馬克西姆餐廳。
原本他是想邀小陶一起來的,可後來越琢磨越不是事兒。
自己怎麼竟然會慫到這個地步,這種事兒還想讓哥們給自己壯膽?
何況人家小陶好像有了女朋友,談得還挺不錯的。
這事兒真要讓小陶知道,他會怎麼看自己?
自己還算個男人嗎?
這也太廢物了吧?
還不如趕緊找給地兒自己給自己埋了算了。
為了這個,他賞了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
他自己都覺著自己欠抽!
該打!
張蜜呢?
幾天不見她好像沒什麼變化,舞台上的她還是那麼快活,全神貫注地去演唱,純情而甜蜜。
不,還是有變化的,她似乎找到了演出的訣竅。
喜歡她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了,每一曲結束,都有熱烈的掌聲,氣氛遠超以往。
更大的變化是陪同張蜜演出的,除了原有的樂隊,還多了一個長得像姑娘似的白白淨淨的年輕人。
那小白臉自己帶了一把吉它,有時能夠為張蜜伴奏,有時站起來為她伴唱,嗓子倒是挺不錯,但沒什麼特色。
他大部分時間都坐著,休息的時候,他在樂隊的一桌和張蜜緊挨著坐,一塊兒喝餐廳贈送的免費的飲料。
羅廣亮看著他們坐在一起小聲說話大聲笑的樣子,心裡直冒火。
他猜測著這個小白臉的來曆的同時,也用恨不得殺人的目光狠狠盯著他。
可問題是他們兩個旁若無人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根本沒向吧台這邊看過一眼。
一切的怒火根本無從發泄。
第三場表演結束的時候,羅廣亮實在熬不住了,便主動湊了過去,和張蜜打招呼。
可惜他拋棄了自尊心所換來的的,卻隻是宛如兜頭一盆涼水的謝絕。
“今天就不麻煩你了。這是我頭幾天剛認識的朋友,他是鐵路文工團的專業演員。最近他都沒什麼演出任務,願意每天陪我來演出,順便送我回家……”
張蜜是這麼說的,輕而易舉給羅廣亮勸退了。
而他窩囊的連那男的姓什麼叫什麼,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具體哪天認識的,什麼場合認識的,也沒敢打聽。
這天的演唱徹底結束之後,當那個姑娘樣的小夥子陪伴張蜜走過馬路對麵,奔夜班車的公共汽車站的時候,羅廣亮也悄悄跟出來。
他站在霓虹燈照不到陰暗處,遠遠看著他們在車站牌子旁說笑,心裡莫名其妙的疼。
直到二十分鐘後,他們一起上了姍姍來遲的公共汽車,他才悵然若失地離去。
這天之後,張蜜就用“你來啦?”這句固定的話跟羅廣亮招呼了,甚至有時候隻是點點頭。
她這種輕率和隨便的態度既可以解讀為因為熟悉才不拘小節,也可以視作敷衍地意圖疏離。
因為羅廣亮不但再沒有撈到送張蜜的機會,也沒有什麼機會和她聊天,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障礙阻攔他與她接近。
很快六月份到來,夏季又要開始了。
馬克西姆餐廳的生意那是特彆火爆。
既是因為這個季節本身就是年輕男女渴望夜生活消費的旺季,也因為馬克西姆餐廳的兩個台柱子真正的回歸了。
特彆是崔建和張嬙在參加完百名歌星的大彙演後,他們的名氣更是如日中天,吸引了許多仰慕者來捧場。
以至於他們重返馬克西姆的舞台後,天天顧客爆滿,生意火得無以複加。
所以到了晚上,哪怕是想在馬克西姆餐廳的吧台邊上找個位子都不容易了。
這直接導致馬克西姆餐廳對於晚間消費,有了至少人均八十元的限定。
餐廳經理也變得更勢利眼了,對一般的顧客懶得出麵招呼了,他出麵接待的,一定是一頓飯肯一擲千金的豪客。
不用說,羅廣亮要還想在馬克西姆餐廳泡著,金錢和時間成本自然齊齊上漲。
他必須得趕在七點之前來才能有地方坐,有時候晚飯就得在這裡解決。
如果在外麵吃過飯,那除了啤酒也得要洋酒,否則肯定喝不到數兒。
對這種變化,羅廣亮雖然不適應,卻也沒什麼意見,畢竟寧衛民還是皮爾卡頓公司的高管。
馬克西姆餐廳生意火,寧衛民不但有麵子也有實惠。
這讓羅廣亮哪怕挨宰,也有肉爛在鍋裡的那種釋懷感。
但羅廣亮難以接受的是張蜜進一步的變化。
作為在崔建和張嬙有事的時候,可以頂替登台的演員,她和馬克西姆延長了合同,收入也漲了十塊,這是一件好事。
她的演唱也越來越自如,越來越隨便了,她有時候用啞嗓子唱外國節奏瘋狂的歌曲,非常受歡迎。
但也因為這個,她也在馬克西姆開始小有名氣,在眾多精英雲集的消費場所裡,吸引來了越來越多注意的目光。
其中既有那些搞藝術的前衛年輕人,也有來馬克西姆餐廳消費的客人。
整個六月間,她身邊出現四、五個年輕男子,他們輪流護送她,對她畢恭畢敬。
他們追求她,爭先討好,而她既不拒絕也不給他們答案,使他們永遠處在恐懼和倦怠之中。
張蜜對每一個人都和藹親切,她的無差彆的親熱不僅像溫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慮的一種擺布。
他們全都用一種謹慎的飽含希望而又無望的眼光注視她,他們個個都顯得疲倦了。
然而即便是有點看懂了張蜜的把戲,可每當看都張蜜把飲料遞到他們嘴邊或拍他們胳膊的時候,羅廣亮就妒火中燒而又無可奈何。
他看著她的時候,胸膛和腹部裡麵好像空出了一大塊地方,仿佛什麼東西消失了或丟掉了。
“媽了個哈赤!”
羅廣亮心裡暗暗咒罵的時候,內心的實際想法恨不得走過去告訴那幫糾纏張蜜的“蒼蠅”們,“都他媽滾蛋,這是我先看上的姑娘!”
然後從袖筒裡拿出棗紅木的擀麵杖,在每個人的腦袋瓜上敲下在自己的赫赫威名,讓他們終身難忘。
但這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這是虛構的意淫,他自己清楚,頂多想想罷了。
否則他就又會失去自由,得跑到茶澱去過上幾年了。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像可憐自己一樣,居然也有點可憐那些圍繞在一朵鮮花旁的小夥子們。
那幾個比他年輕的輪流陪伴她的小夥子都向她投出狗一樣的目光。
他們向她討要的是同一樣東西。
可她誰也不給。
“操!”
…………
嫉妒讓人發狂。
羅廣亮嫉妒那些張蜜的現任的護花使者。
作為一個已經失去這種機會的人,他對他們無比羨慕。
進而感受到了一種譏諷,一種侮辱。
為此,他恨他們,而且他按捺不住這種恨意。
於是在六月下旬的一天,他終於乾出了一件沒法解釋的傻事。
這天,演出結束後,張蜜在鞠躬。
那個鐵路文工團的小白臉又來了,幫助整理麥克風的導線,看人鼓掌。
張蜜先跟今天的主唱崔建告彆,然後依次跟樂隊的人打了招呼,這才開始向外走。
那個小白臉像聽差站在她身後,默默收拾好一切東西,還背上了自己的吉它。
這天張蜜穿了一件露出肩膀的裙子,許多客人的目光都在被她光溜溜的肩膀所吸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已經適應了這種凝視,滿不在乎的走過,還向注意她的人笑笑。
在門口等她的餐廳經理遞給她一個信封,張蜜把信封折好塞入肩挎的坤包。
她舉著一根手指說了些什麼,餐廳經理突然哆嗦著笑起來。
羅廣亮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透過落地玻璃注視這一切,思想像飛速掀動的書一樣,紛紛晃過。
他看著張蜜和小白臉一前一後走出餐廳大門,低頭匆匆走上馬路,他也不由自主站起來,走到了餐廳門外。
路燈的光線昏黃,張蜜的皮膚失去光澤,顯得粗糙厚重了。
大街上有一輛拉貨的卡車飛馳而過,也就被這車遮擋了一瞬間。
羅廣亮再看到他們,兩個人已經像一對情侶一樣挎著胳膊走到馬路對麵。
這時,霓虹燈下的羅廣亮腦子一熱,立刻扔掉香煙,追過了馬路。
他從後麵拍了拍小白臉的肩膀,儘量克製,用溫和的口吻請他走開。
“哎哎,說你呢,今天沒你的事兒了,我來送她……”
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曾經對著鏡子演習過多次,情緒保持得相當鎮靜。
那男的被他這麼一拍,嚇得腿軟,什麼都說不出來。
張蜜有一會兒才看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