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不認識我了?”
她馬上笑了,但臉色同樣發白,笑得有點兒假。
“是你呀!今天又來了?剛才沒看見你啊……”
羅廣亮無心廢話,直來直去,“我想跟你說點事,今兒我來送你行麼?”
“好呀,那……那小吳,你今天省事了,你先走……”
小白臉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
他膽怯地盯著羅廣亮,仍舊有些緊張。
明明克製不住想表露敵意又沒太多膽氣。
羅廣亮當然看不起這樣的窩囊廢,他越發不客氣地瞪著小白臉,眼神十分輕蔑。
張蜜見狀,趕緊把小白臉拉到旁邊嘀咕了一會兒。
她在解釋什麼,她的表情也帶著緊張。
羅廣亮則趁此機會在心裡默念自己要說的話。
想好的話尚未記往,新的話又不斷湧出。
他能恰當地表達自己的意思麼?
說實話,他其實沒有多少信心。
小白臉終於戀戀不舍地走了。
遠去的過程不住地回頭。
“你嚇了我一跳。想送我怎麼不在餐廳裡跟我說?”
張蜜裝模做樣,先是故作嗔怪,隨後又是一笑,又作寬容。
“算了,反正我們也好就沒聊天了。我原諒你了。你最近怎麼樣?”
“還行。”
“哎,你到底乾什麼的?賣衣服的,還是賣什麼的?好像沒聽你說過”
“我……三輪車……不過是拉人的那種,不是拉貨的……”
羅廣亮有點不知該怎麼解釋清楚自己在做的事。
不過也沒關係了,反正張蜜也不是真的想了解。
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哦,那還挺累人的啊。”
跟著就把話題又轉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不過想賺錢當然累人,我也累。我現在每天比過去多掙十塊,你聽說了嗎?我如今一天就能掙出一個專業演員的工資了。雖然還比不上崔建和張嬙他們的一半收入,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嗎?許多個體戶大概也沒我收入高……”
她很得意,這時她才流露出適齡的青春氣息。
路燈照亮她的麵容,她整個人都被包裹在昏黃的光裡,看著像個白瓷的人。
羅廣亮看著她,隻覺得喉嚨發乾。
“那什麼……小張,你條件好,人也挺不錯……我覺得……”
“我也一樣,我們認識不久,交往也不多,可是我覺得你很真誠,讓人信得過。彆看我是個外地人,可身在京城,還能有這麼多信得過的朋友關心我,我特彆高興,真的……”
“我覺得……”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張蜜很乾脆,一點兒也不驚奇。
這樣的態度讓羅廣亮立刻意識到,她很可能見慣了這種吞吞吐吐的樣子,聽慣了這種吞吞吐吐的聲音。
她讓他說,實際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
她太有經驗了,小夥子們已經把她寵壞了。
羅廣亮感到對話的勇氣悄悄離開了自己。
“我是想說,社會太複雜,你還年輕,一不小心就容易……”
“我都二十了!如果你是對我朋友多有意見,那大可不必。我覺得多交幾個朋友不是壞事,在許多方麵可以互相幫助。常言道,出門靠朋友嘛,我是個外地人,在京城不靠朋友還能靠誰?何況我們不也是朋友嗎?”
她的高傲中流露著一些不耐煩。
她熟知對付這種場麵的辦法,羅廣亮頓時被問得語塞。
老半天,他才重新拾起話頭。
“你過去穿的衣服很好看,今天這一件不怎麼好……”
“我也覺得有點兒露。不過穿了就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我是見山口百惠穿過我才這麼穿的,頂多讓人多看幾眼,損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說,也挺涼快的……”
“你現在的妝怎麼也變樣了?我沒想到。尤其口紅顏色太重了,顯得嘴大。其實,你從前那種讓人覺得特彆親切,改了真可惜……”
一股暖融融的東西在羅廣亮的心裡流。
他想表達一種溫柔,讓自己也讓對方感動。
“是嗎?還從來沒有人說過這個……這是進口貨呢,三十外彙券從友誼商店買的呢。好吧,我改回去……你的心真細……”
這次羅廣亮說動了張蜜,她自己也確實有些懷疑了。
燈光把人影投在柏油馬路上,馬路空蕩蕩的,遠處也看不見幾輛車。。
車站牌子底下,更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這種環境,讓羅廣亮稍感輕鬆了一些。
“你可能不愛聽,但就像你說的,我們是朋友。所以作為朋友,我還是得勸你幾句。你孤身在外不容易,處事跟應該穩重一點兒,萬一摔了跟頭爬起來就難了。彆輕信彆人,哪兒都有騙子。你一個姑娘家,搞不好就要吃大虧。”
“……我知道。”
“你彆不當回事,真交上個壞朋友,後悔都來不及。我就是因為輕信他人才出事進去的。你彆像我似的。不分好壞的交朋友,對誰都掏心窩子,結果倒了大黴……你彆笑啊。”
“我好好聽著呢。”
“我覺得你很有前途,隻要好好乾,一定能混出樣子來。崔建和張嬙都是在馬克西姆唱出名的,你有天賦,也一定行。千萬彆糟踏了自己的好條件……”
“我一定照辦。真想不到,我一點兒也沒想到,真的……”
張蜜似乎一直在強忍著,這時候真忍不住了,咯咯笑了起來。
不過對於羅廣亮來說,他可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
他已經儘了最大的努力。
這些話聽起來井不可怕,挺自然的。
他沒什麼要說的了。
有些話一時想不起來,有些話想得清清楚楚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至少好幾分鐘,張蜜還在笑。
笑得羅廣亮心裡萌生出難掩的尷尬和羞恥感。
他並不憤怒,隻覺得委屈。
因為他說的是真心話,他沒有假模假式。
“你笑什麼呢?”
“沒什麼……”
“你到底笑什麼?笑我嗎?”
“我笑……你的話跟我爸我媽的話一樣,連詞兒都差不多,我笑這個,沒彆的意思。”
羅廣亮心裡發空,有一種無聊的感覺。
他悄悄注視她豐滿的胸部和肩膀,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喜歡她穿這件裙子的。
他隻是受不了彆人肆無忌憚地去欣賞她。
他痛苦萬分地膘了一眼她身體的曲線,萬分矛盾地在心裡對自己大喊大叫。
“我沒有假模假式!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然而在在短促的自我感動中,他居然進一步地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他恨不得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劈頭蓋臉地向她表明心跡,然後吻她並咬住她嬌嫩的嘴唇。
她被寵壞了。
她需要肉體上的打擊和征服。
但是,哪怕他的手心攥出了汗水,他也隻能無所作為。
他不是那種人,有的事兒他天生乾不了。
大概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張蜜很快也發現了這一點,精明的她立刻改口。
“不過……還是得謝謝你的忠告。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其實我也早就發現了。有的人表麵很熱情,實際上是想占我的便宜。有的人很親切,其實內心非常下流。他們想錯了。我唱了幾年歌,在學校就被人請出去唱,我什麼都見過了,我誰也不怕。我的路不順,可是我會闖一條路出來,我想好了就乾到底,真的!……”
她做出虛心和感激樣子,語氣誠摯。
但羅廣亮卻知道她在裝樣子。
她此時是覺得尷尬了,而且她在微微顫抖,她害怕了。
她怕什麼呢?
是在怕我嗎?
她剛才的話裡似乎意有所指,難道是說我有不良居心嗎?
羅廣亮不由愣了一下,同時也有些傷感。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為了張蜜好,他才說這些的。可她居然會怕他!
這個時候,羅廣亮忽然想起自己的口袋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似乎對解除誤會有幫助。
於是他趕緊掏了出來,鼓足勇氣遞給張蜜。
然而張蜜的回應又是他難以想象的。
“喲!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沒什麼,我喜歡聽你唱歌……”
“是金的嗎?”
“你唱歌唱得越來越好了……”
“對比起,這東西,我可不能要。”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確定關係,我們隻是一般朋友,我可一點兒也不了解你。”
“我沒這個意思!就是覺得你戴著好看,就買了。”
“……都這麼說,到時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們不一樣,可是我的確不能要。你要送我鮮花我肯定要。”
“我的確……沒這個意思。”
“你要把我當朋友,就應該尊重我的意見。把戒指拿回去吧,留著向彆入求婚的時候用。我還是你的朋友,喜歡聽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張蜜顯得有點兒不耐煩,也似乎更害怕了,她的身子抖了。
而且居然朝著馬路對麵的馬克西姆餐廳的看了看。
她在擔心什麼呢?
怕被掐住喉嚨,琢磨怎麼呼救嗎?
“我再說一遍,我完全沒那個意思。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你根本用不著擔心什麼……”
羅廣亮為了表示自己的無害,自己沒有不良企圖,還故意朝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倒是有效,張蜜明顯輕舒一口氣。
“我當然相信你,而且特彆感動。謝謝你對我說這些話,謝謝今天送我。不過明天就不麻煩你了,還讓小吳來吧。”
“小吳?就今天被我趕走的那個人,那個鐵路文工團的小屁孩兒?他才多大?有二十歲嗎?”
“他叫吳秀坡,彆看他年紀小,已經是有正式編製的演員了。再說,我也沒說我喜歡他啊。他嗓子還行。受過專業訓練,做個朋友他還是蠻稱職的。關鍵實際他感情特彆脆弱,動不動就尋死覓活,我現在拿他沒彆的辦法,得哄著他。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啊,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了,我有東西拉下了。對不起,我得回去一趟,再見吧,彆等我……”
張蜜匆匆地跑過了馬路,衝進了霓虹燈光的範疇。
她裸露的身體部位離得稍遠之後,在燈下顯出瓷器般的光澤。
她被亮晶晶的裙子包裹,得就像一朵水晶和寶石做的花。
然而,她的老練卻令人害怕。
她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表麵上卻不表示厭惡,這是一般的二十歲女孩子能夠做到的麼?
在她誘人的肉體裡麵包著一顆任何人無法揣測的靈魂。
羅廣亮為此而目瞪口呆,直至張蜜逃命似的躲進了馬克西姆,連香水味兒和鞋印兒都帶走了。
他才意識到這條重文區最寬廣的馬路上,隻有他腳下那一道長長的倒影陪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