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康術德本人也不可能出來,沒道理身在院門外,站在胡同裡。
結果這世界上的事兒還就是這麼巧。
恰恰正當康術德和小陶這爺兒倆,在共同努力下,一張張把代表對來年美好祝願的春聯、福字往大門上貼的時候。
那個出租司機小郝,也是按照美國老太太的指示。
慢悠悠地開著車沿著馬家花園的舊址,從戲樓的位置繞到了最西邊的汽車房位置。
他們一點點,一步步在尋找著馬家花園入口。
但就因為不得門而入,司機小郝慢慢把這對母子送到了這裡來。
最後,這輛出租車乾脆就在胡同對麵康術德和小陶的身後的位置停住了。
而從車上看去,就隻能看見這一老一小的背身。
“老師傅,跟您打聽一下啊,這院兒裡麵現在住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多時,司機小郝拉開車門走了下來,受車裡老太太的委派,他來代為打聽相關情況。
可殊不知,這話卻碰到了康術德的逆鱗。
這老爺子最不樂意的就是有人打聽他花園子的事兒,於是都沒正臉看司機。
更沒興趣知道他想乾什麼,直接乾巴巴的回了句,“這裡不是住家兒。趕緊走你的吧。”
把人給晾在一邊了。
要是麵皮薄的人,能看懂幾分顏色,這時候都該就此打住了。
該走就走人,免得彼此尷尬。
然而沒想到,這司機小郝還挺執著。
大概是覺得老太太來一趟不容易,這位覺得怎麼也得讓老太太進院裡去瞧瞧才是,不能再像上次找豆汁似的,讓老人家失望了。
小郝又掏出了煙來,遞給康術德,繼續試圖套磁。
“老師傅,那您是單位的看門大爺啊?那您這是什麼單位啊?看著是已經放假了吧?”
康術德這時候是真有點不高興了,隻能更明確的拒絕。
“單位重地,無可奉告。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段兒?不該你問的少打聽。”
然而老爺子也沒想到,居然還碰上了一塊牛皮糖,這司機見煙卷都不管用了。
眼珠一轉,乾脆直接掏出錢來了。
“老師傅哎,不瞞您說,我拉的這位客人,是打美國來的。人家呀,就想進去看看。您看,這麼著吧,我給您兩塊錢,就當給您交門票了。您通融通融唄,大過年的,您用這錢買兩瓶酒喝唄……”
這一下康術德真怒了,棱角分明臉上露出難以克製的不快。
他轉過身子,掙開了司機往他手裡塞錢的那隻手。
“聽不懂我的話是不是?我都跟你說了這麼多了,你怎麼還沒完沒了!”
而他這麼一生氣,那小陶當然也不乾了,他能讓老爺子在家門口還受氣嗎?
立馬春聯也不貼了,從凳子上下來,就橫著膀子衝著司機撞過來了。
這小子可是生混蛋一個,身體倍兒棒。
都沒上手,用胸口就把小郝給頂出去一大步。
就這一下,司機小郝都被頂傻了。
然而小陶還不肯罷休,隨後還替老爺子罵上了
“孫子,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讓你走你就走,廢什麼話。還兩塊錢,我換成鋼鏰兒砸死你兔崽子信不信!把這兒當公園啦!滾蛋!”
可就在司機灰頭土臉,眼瞅著因為自討沒趣,理虧詞窮,隻能尷尬收場的時候,那出租車的後門開了。
“有話好說,彆動手呀!”
身穿貂皮大衣的美國老太太下車走了出來,在兒子的陪同下,一個勁喊停。
“這是怎麼話說的?多大點兒事兒啊,又是大過年的,何必呢!”
這一下行嘍,無論是康術德還是小陶眼神都被吸引了過去。
而美國老太太走過來也和康術德來了個眼神對視。
然後,生活裡最讓人料想不到的一刻發生了!
當場,不光康術德愣住了,那美國老太太也全然不動了。
緊跟著她身子一晃當,就差點摔倒。
多虧老太太的兒子就陪著呢,否則這一下恐怕就真摔著了。
但即便如此,也給當兒子的嚇得不善,“媽,媽,您怎麼了?”一個勁的直叫。
不過更讓人意外的是,老太太緩過神來,居然沒顧得上理會兒子,而是嘴唇哆嗦著,竟叫出了康術德的姓氏。
“小康……小康……是……是你嗎?”
同樣的,康術德的反應,以及嘴裡的話更是驚人。
“四小姐……你是四小姐?”
這下可好,在場所有人全都暈頭轉向,也跟著愣了。
好嘛?怎麼這都要吵起來了,竟然發現對方是熟人呢?
尤其是無論司機小郝,還是跟班小陶,都知道這老太太是美國人。
她又是怎麼和康術德認識的呢?
眼前這場麵可真像是“故事”,很有些離奇。可這分明就發生在身邊,發生在當下……
可哪怕他們再琢磨,也不會真正懂得這兩個當事人此時此刻的感受。
因為在美國老太太的眼裡,康術德並不是一個滿臉皺紋的糟老頭子。
他站在那裡還是那麼精神,跟一棵白楊一樣,筆挺,沉穩。
就像當年風度翩翩的那個青年,站在馬家花園的大門口為她送行一樣。
這讓她的心在狂跳,一種隻有年輕人才會有的激動和熱流,頓時湧遍了她的全身。
臉上還有了涼涼的東西,那是眼淚。
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她再沒有流過眼淚。
往後的經曆一變再變,往後的境遇一改再改,過了春天,過了秋天,時間將一切都帶走了,隻留下了平淡。
她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有落淚的一天了,u看書ka沒想到今天又……
而對於康術德而言,他腦袋裡一片空白,眼中所呈現的,也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當年風華正茂的江家四小姐。
雖然歲月磨去了她“麵若紅梅著雪,眼似秋水含波”的麵容,她的烏雲秀發已經見了銀發絲。
可風度卻更加不俗,還是那麼有氣質。
這讓康術德腦海中的往事奔湧不止,隻知道長久的凝視。
這是一種與以往相對而視的會意,一種曾經滄海的情愫。
半晌,他的臉上兩行清冷的老淚也潸然而下。
此時此刻,在他們兩個人的心裡仿佛共通,都響起了同樣的一曲《夢中緣》。
……空對著影珊珊,月映琅殲。慘淒淒樹咽秋蟬,冷颼颼落葉聲殘,淚眼孜孜相看。離愁兩地今日接幽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