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賢章不是裴雍,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但他畢竟不是蠢材,彷徨之後,見得二人儘皆望向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果然,根本不用他說話,對麵張異已是意味深長地道:“誌遊,你是天子信臣,又極得殿下信重,今日情況,卻不能袖手旁觀。”
“樞密此言……是為何意?”呂賢章雖無僥幸之心,卻還是眼前有些發暈,小心地問道。
“誌遊,和親自古便是籠絡藩狄之法,前朝也是公主就藩,才使兩國安穩近百年,至於我大晉開朝之時,也有多位貴女和親,此法既不勞民傷財,也無傷大局。”張異言語間極是義正辭嚴,“隻可惜天子年幼,尚不能十分明辨,又隻一個親姐,必然不願答應,但家國天下,孰輕孰重?”
“陛下是為天子,下官雖也僥幸得了今日職位,其實不過一新進,說話、行事,俱無諸位上官分量……”呂賢章心口發苦,卻是勉強應道。
他近日當真忙得焦頭爛額,強撐著一口氣才沒有倒下,腦子轉得早不如平時快,可即便是最清醒時候,打起了十分精神,也絕不可能抵得過這些個宦海浮沉多年老臣,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了,才隱隱察覺出對麵老狐狸的盤算。
——什麼天子信臣?
他何時又成了什麼天子信臣?
莫不是叫他去勸說天子,同意叫公主和親罷?
當今天子同公主同胞姐弟,感情深厚,若由他來出這個頭,不管成是不成,一旦為天子記恨,自己將來哪裡還有立足之地?
況且,出於本心,他當真不願叫公主和親,也不覺真個到了那般地步。
自己一個兩個儘數躲開,難道是看自己資曆淺薄,才來隨意拿捏?甚至半點好處都不給,就來如此算計。
他心中難堪,一時也不知道是自己可悲,還是公主殿下可悲,實在沒有力氣再多跟這兩位繞圈子,咽了一口唾沫,喉頭卻仍舊卡得厲害,隻好失禮地轉過頭去,清了清嗓子,複才再度回頭,點破道:“若是想叫下官進言,當真人微言輕,倒不如經筵時候,諸位上官一道進諫……”
楊廷搖了搖頭,竟是笑道:“誌遊,我等並無此意。”
張異也跟著笑了起來,道:“誌遊,你我同在兩府,朝堂如此,國勢如此,自當群策群力,莫要太過多心才是。”
他說此處,將那茶盞重新端起喝了一口。
呂賢章猶豫不定,總覺得哪裡不對,抬頭看向對麵幾人,等著眾人發話。
楊廷沒有回應,而是看向張異。
後者皺了皺眉,把那茶盞放下,又拿了一旁帕子擦了擦嘴巴——也不知是因為朝中艱難,茶葉許久沒有補換,又連日陰雨,庫房負責保管的吏員粗心,叫這去歲的舊茶葉走了香味,還是因為這一盞茶水放置太久,已經涼了,入口竟全是苦澀,連一點回甘也無。
此時諸人商議要事,自然不能叫人進來伺候,他猶豫一下,還是暫放一邊,慢吞吞地抬起頭來,同呂賢章道:“誌遊,陛下年歲尚幼,但殿下素來深明大義,隻要你我將此事點通,其實不用旁人多言,他也會曉得輕重緩急。”
“經蔡州回京一事,陛下對我等心中生有芥蒂,如若我再去進言,甚至我再露出半分勸說痕跡,必定隻有壞處,全無益處,此事若由事主主動提出,又多做勸慰安撫——以公主之能,說服天子,想來不在話下。”
楊廷頷首道:“然也。”
張異一口氣把話說完,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才要取茶,一時想起方才經曆,口中澀味仍未消散,心中忍不住升起煩悶來,不由得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兩聲。
而對麵的呂賢章,當真已是聽得發愣了,隻覺得手足都有些冷。
——叫事主主動提出……這樣做法,雖說公主從來以大局為重,遇事從不推諉退讓,可這樣做法……
呂賢章甚至不用設身處地去想,都已經有些不寒而栗起來。
“相公。”他的聲音控製不住地提高了兩分,“興慶府偏遠荒涼之地,與中原飲食、習慣全不相同,冬日嚴寒,水土俱難適應,殿下金枝玉葉,恐怕未必能吃這樣辛苦,如若她心中生怒……”
“誌遊!”張異出聲將他打斷,“你也算是出自書香門第,不像本官,生於邊陲小縣,家境貧寒……”
他開始教起了道理:“我那鄉野之中自古便有一句俚語,叫做‘樹挪死,人挪活’,殿下由藩地遷往蔡州,又自蔡州回京,一路以來,難道不是顛沛遷徙?可素來也不曾聽聞什麼抱怨……”
“興慶府怎的也是一國都城,太上皇居於該地許久,另有那許多大臣、貴女等等,雖過得艱難些,卻並非全不能容忍……”
“況且你我隻做提議,稍作勸說,至於聽從與否,自有殿下自行做主——以她心胸,明知你出自公心,難道還會同下臣計較?”
楊廷也道:“誌遊且做放心,等狄人使者入京,你隻做提議,若不奏效,我等自也不會置之不理……”
呂賢章再說不出話來。
這一屋子權臣,個個給他吃“敬酒”,他如若當麵翻臉,想也知道少不得要吃“罰酒”了。
以他此時本事、背景,尚不能吃住所謂“罰酒”。
念及此節,呂賢章說不上心中什麼滋味,實在又恨又惱,更怨自己無能,還曉得如若進言,說不準公主當真會考慮一二,要是……
他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究竟回了什麼,等渾渾噩噩出得屋子,其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可也不知走了多遠,忽聽得後頭有人叫道:“呂參政!呂參政!”
呂賢章定睛一看,卻是個撐傘的吏員。
此人舉著傘快步跑來,把那傘撐在呂賢章頭頂,陪著笑道:“正下雨哩,參政小心著了涼……”
呂賢章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麵前半身已經濕了,而天中雨雖不至於如同瓢潑,卻也猶如簾織,根本不能忽視——果然下雨了。
他猛地反應過來,當即振奮心情,也不再耽擱,卻是立時回得自己衙署之中整理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