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自然不知道自己行事被張異如此評判,即便知道,她也全然不會在意。
多次催促之後,她終於拿到了兩府擬的封賞折子,伏案細細去讀。
趙明枝還沒有說話,同樣拿著奏章,正坐在她身旁桌案另一張高椅上的趙弘已經跌下臉來。
自回了京,趙明枝就有意識地讓弟弟一同參與進重要朝政當中,大事幾乎都要征詢他的意見,即便有時候趙弘想得過於單純,總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又常常非黑即白,她也並不糾正,隻叫他把自己的想法寫在一張單獨紙張上,又附於奏章最後,與最後的處置一道造冊存檔,以待將來比對查看。
而趙弘也沒有半分懈怠,每日都認認真真把自己想法仔細書寫下來,又去同最後造冊的檔案認真比對。
見弟弟這樣認真,趙明枝自然欣慰。
她自知隻是個尋常人,資質不過中上,也無甚厲害地方,從前教自家弟弟做個守成太平藩王都有些勉強,想要教授天子,實在是絕無可能的,思來想去,索性著人去把庫房中不少那些個皇帝批注都搬了出來。
也是內廷檔案庫房的防火做得好,再兼這些東西實在也不值幾個錢,狄人雖兩回進京,又入宮擄掠燒殺,也放過幾回大火,膽大部分保管得最為仔細的存檔還是得以保留,其中除卻本朝文書,還有不少前朝文書。
她不做點評,隻從中選出十餘個皇帝批注,分彆拿一張張單獨紙頁謄抄下來,做法很簡單,卻又最為直觀,每張單獨紙頁開頭先是朝代、皇帝名字,隨後便是文書本身,再後是天子批注,其中針對內容都是對待類同事情或者問題。
當十幾個案例整整齊齊排列起來的時候,足足用了三張長桌拚接在一起才全數放下。
而趙弘進殿之後麵對這樣桌案,先是吃了一驚,但等看清楚上頭文字,甚至不用趙明枝仔細介紹,他已經懂了其中意義。
縱然一向曉得長姐對自己用心,趙弘還是幾乎是愣在了原地。
而當他頭一回慢慢同時去讀那些個從前天子批注,又反複對比時候,隻覺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全不夠用,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踏實。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做一個天子。
作為倉促登基,倉皇奔逃的新任皇帝,趙弘雖然幾乎每日都在經筵,授課者不是當今大儒,便是兩府重臣,個個學識淵博,博聞強識,可是人人無不各懷心思。
趙弘並不蠢,又如何看不出旁人各自盤算,如此,對他人所教的所謂“為君之道”,接受起來自然有所保留。
況且旁人不管怎麼教,又不管究竟有多少才乾,畢竟都不是“君”,位置不同,考慮的問題也全不相同。
大臣們無不外放多年,精於治政,洞悉人心,同樣通曉道理,甚至比起尋常皇帝——尤其開朝立國兩三代後,連皇城也未必能出得去皇帝見識、能耐要深廣太多。
可他們所思、所慮,究竟隻是臣子,又如何知道天子所懼、所怕、所思、所想。
但這些批注就不同了。
墨在紙上沉澱下來,即便十年、百年,都能令人透過紙頁一窺從前,那一個個或雄才大略,或拘於外戚之手,或束縛於宦官,或耽於玩樂,最後丟了江山的天子,全數在這些紙上留下了自己思索的印記。
縱使時移世易,天下又豈有真正新鮮事?
趙弘一張張翻看,一張張學習,從未如此認真地寫下自己心得同感想,這一晚一口氣寫了滿滿十三頁紙,仍有些意猶未儘。
自此,他便學會了這樣方法,每次看到要緊政事時候,都要翻看從前宗卷,從中尋找共同、相異之處,縱使不能全然明白,常有半懂不懂地方,可記錄下來,總有忽然靈光一現,便重新回想起來日子。
趙弘進步得飛快,已經快到如今拿到兩府奏章,早早就把本朝、前朝封賞慣例尋出來先做了解。
也正因先做過了解,他立時就發現了其中問題,本來捏著一杆朱砂筆,待要高高興興在這謄抄副本後頭留下自己的批注,眼下卻捏著筆杆,恨不得當時就在那許多文字上畫上胡亂塗抹,叫這一份狗屁不通的東西再汙不了自己眼睛。
“阿姐!”他幾乎是喊也似的叫喚了一聲,“我先前就說過要重重封賞,一朝上下誰人不曾聽見?可樞密院就拿這樣封賞出來?他們就是這樣領命?”
賞賜無非兩種金銀財富、升官加爵。
可這一份奏報中擬給出的金銀等物也好、官職也罷,甚至連普普通通都稱不上,已經寒酸到用丟臉都無法形容的程度。
尤其趙弘手邊還有太祖皇帝同英宗、神宗兩位皇帝曾經給得勝三軍的賞賜,彼時那些人的功勞俱都比不上北麵軍士,可所得封賞又何止數以倍殺。
三軍以命相博,衛國護土,朝廷就是這樣態度麼?
一旦想到將來或許會有人把自己的賞賜同旁人的賞賜放在一起比對,趙弘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
朝堂之上,自然個個都會看兩府眼色,可推至於三軍,到那陣前,甚至百姓當中,誰人又會知道那許多?
人人以為他是皇帝,這樣封賞,自然皇帝說了算。
被罵刻寡小氣的,難道是兩府?還不是自己!
趙明枝也在看那奏報,索性尋了黃門過來,點出幾人姓名,最後道“請諸位官人過來一敘。”
東西二府的公署本就在內廷之中,得了召見,被召的數人很快就到了。
稍微緩了這一時,趙弘也逐漸控製住了表麵的憤怒,他強忍著氣憤把那折子攤開來舉在手上,不待趙明枝說話,便問著對麵人道“斬滅敵軍大將,斬殺北朝皇帝,驅逐狄人,殺敵無算,這樣大的功勞,在諸位卿家看來,難道隻值得這樣封賞麼?”
這一回不消張異出頭,便有人站出來回道“陛下,並非朝廷薄待功臣,隻是當此困竭之境,實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此人一麵說,一麵把前月月末盤點出來的內庫所剩金銀絲絹等等數目一一報了出來,又有常平倉等等地方所存物資數量。
他顯然有備而來,一點磕巴都不打,說完之後,還從袖中取了一本折子來,呈給趙弘道“上月至今,又做許多調撥,以今日之數,恐怕隻有奏報中三中之二都不足,臣惶恐,如若倉促要做籌措,恐怕今次給予前軍賞賜數目,便是一半都不能湊出來——否則難以維持朝廷運轉——須知自去蔡州那一月,朝中官員、吏員俸祿便不曾發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