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當然一向是捉襟見肘的。
打了這些年,又連年送往興慶府數目驚人的歲幣,不但江山千瘡百孔,便是內庫也早已入不敷出。
尤其今次賊人南下打的這半年,幾乎將京城以北全數占去,百姓流離失所不說,半麵國土的春耕也儘數荒廢,即便現在大晉勝了,天時難再來,又如何能倒轉回春日去將糧種栽下?自然不能隻顧當下,還要預備將來——那許多人的口糧將來還不曉得哪裡去得。
哭窮哭的本就是事實,方才咄咄問話的天子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趙明枝轉身去看,卻見弟弟臉上怒意雖未散去,又平添了幾分憂心忡忡,忍不住暗自搖頭。
有錢有有錢的辦法,沒錢也有沒錢的辦法。
沒有糧穀,難道人就不吃東西了?地上吃野菜,山上捉禽,河裡抓魚,餓得狠了連草根樹皮也要吃的,隻要能吃一口東西,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沒有錢,難道就不封賞了?
籌錢便是!
她出聲問道“將帥且放一邊,三軍犒賞卻不能有絲毫怠慢——兵士在前線用命,如若連慣例的賞賜都給不到,一旦起了嘩變,誰人能擔得起責任?”
她話才說完,那人先應一聲,複又露出為難神色,最後道“恐怕還要多給一點時間……”
趙明枝也不同他廢話,直截了當地道“從前狄人要歲幣時候,難道內庫中就有錢,常平倉就有糧?當年能湊出歲幣,如今就湊不出封賞了?”
“殿下!”那人哀聲道,“南麵百姓雖無戰事之苦,可連年多增賦稅,已是不能再做壓逼了!”
而此時此刻,眼見張異等人個個不說話,立在後頭的呂賢章忍不住站得出來,道“殿下,江南東、西兩路課稅過重,又有多處縣鎮今歲遇得旱災,春雨未得幾滴,如若強逼,恐怕要生出亂來。”
他家中自有親故在江東,少不得為家鄉父老說上一句。
趙明枝隻問道“難道隻有賦稅能用?”
她一麵說,一麵看向站在前頭的張異同楊廷二人,極溫和地道“朝中艱難,宮中自當節儉為上,當外放宮人,減少衣食……”
趙明枝此話一出,階下站立的好幾人麵色不變,心中都冷笑起來。
尤其那張異本就已經十分看她不慣,此刻更是忍不住想才能省幾個錢?想出這樣杯水車薪辦法,除卻為公主自己博名,又有什麼真正作用?
然而還未等他這念頭從腦子裡閃過,就聽趙明枝又道“即日起,我今歲俸祿便攢在一處,添進三軍犒賞之中。”
聽得當今她又往犒賞裡頭丟了三瓜兩棗,張異忍不住有些走神起來。
今次擬出的三軍封賞自然是有些刻薄了,隻是朝中實在無銀無錢,便是有心也拿不出多少東西來,而小皇帝顯然正在興頭之上,為了不叫他耍小孩脾氣,一味隻顧大方,便先給了一個儉省的方案,給他先鬨著,卻也要叫其知曉財政艱難。
等鬨得太難看,少不得再拿一個稍微過得去的方案出來,屆時估計就差不離了。
他心中還在盤算著哪一處能讓,哪一處不能讓,忽然間好似聽到自己名字,一時恍惚,不免抬起頭來,卻聽對麵屏風之後,趙明枝再問“樞密以為如何?”
什麼如何?
張異愣了愣,見左右人人都看向自己,臉上不免露出怔忪神情。
趙明枝耐心再道“聽聞樞密族中有擅長釀酒子侄輩,在洪州、建州幾地極有名氣,也曾進京賣酒,資財頗為豐厚,置下良田無數,又有多處產業——卻不曉得當此艱難之際,能否請樞密作為擔保,向其籌借銀錢若乾,朝中自當以三年酒榷為酬謝,三年之後,再做償還,不曉得樞密以為如何?”
這樣提問,叫張異一時之間,竟不能脫口作答。
朝廷問臣子借錢,雖也有故事,可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會曉得何其荒謬。
釀酒本就是特許之事,能買賣酒水者,誰人不是仗著後頭跟腳,所謂族中子侄,自然也就是張異根脈。
三年酒榷,在常人看來當然是再為豐厚不過,可對於張異來說,本也不是什麼難事,拿來換那許多銀錢——要是拖欠不還,拖到最後,真正進了內庫怎的辦?
可要是開口拒絕,分明擺得出來那樣豐厚條件,實在說不過去。
“便似早間樞密同朕所說一樣,國朝艱難,當要各行其是,天子納百諫,臣子出百力,才能順天承運,如若樞密能做出麵,還請當仁不讓才是!”在一旁聽得認真的趙弘大聲插嘴道。
話說到這樣份上,張異又如何好拒絕,隻能含糊行禮道“臣自當竭力勸說。”
他才一應承,就聽上頭趙明枝又道“楊中丞,聽聞你……”
隨著趙明枝一個個點過去,站在殿中的人人沒有逃過,幾乎個個都認下了一筆不菲的數目,便是呂賢章也主動要把自己家中田畝三年所得糧穀送得出來。
事情發展到後頭,張異站在原地,見得幾個小黃門拿著紙筆一一謄抄眾人認下的數量,有一瞬間,險些都要忘記了自己今次前來的目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怎的眨眼之間,本來隻是為了不叫西軍占太多便宜,最後倒是從自己褡袋裡頭掏出許多便宜來,反喂那姓裴的口腹?
多寡且不論,這又是哪裡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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