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簡儘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嚴肅也不沉重,用近乎白描的平淡語氣告訴瘋子,他的一顆念珠為拯救四人性命而犧牲了。
瘋子愣在原地許久,凝固的時間正一點點拉長,他呆滯得越久,越說明念珠對他相當重要。
陳簡觀色一番後,感到瘋子與往日相距甚遠。
他不禁悲哀地看了眼丟掉念珠的鈺瑉,猜想瘋子會不會把怒火發泄到她身上。
不過出乎意料,瘋子一言不發地坐回原位,彎下腰,用乾裂的手指數著剩餘的念珠,在確認隻少一顆後露出慶幸的笑容,將它們重新戴回脖子。
鈺瑉心驚膽戰地看著瘋子,四肢緊繃得像一根彈簧。
瘋子看上去隨時會大發雷霆,船上的氣氛比橫穿孚牛群還要沉寂,陳簡覺得心已經墮入冰窖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忌憚瘋子,或許是不希望兩人的夥伴關係破裂。
追根溯源,這事得怪到陳簡的頭上,如果他再小心謹慎,就不會遺漏那隻牛角了。可白夭在剛才又說了,是她沒想到孚牛會潛到那麼深的地方……
唉,算了。
陳簡搖搖頭。
歸根結底,這件事得怪敵人太狡猾,他們有什麼錯呢?
他決定了,如果瘋子打算對那個羽民出手,他一定會站在她那一邊。
不過瘋子沒有任何危險的舉動。他忽然放聲大笑,鈺瑉的羽毛頓時聳立。
“你們一個個神經兮兮的!做什麼?劃船啊!”他神氣地指揮著眾人,好像變回了楚國的巫術師,正統帥三軍南征。
陳簡當然察覺出瘋子在努力將心中的怒火壓製,不過現在沒法為瘋子做什麼,瘋子自己接受現狀才是最終的解決方案。
再說,就一顆念珠而已,有那麼重要嗎……陳簡突然有想一吐為快的衝動,不過他沒有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
“是啊,快劃船吧,萬一孚牛追上來就麻煩了。”
雖然它們肯定不會追上來。
白夭長舒口氣,叫羽民跟著她,兩人並排坐到船頭劃動雙船櫓。陳簡領會白夭的意思,很不情願地來到瘋子身旁。
“喂!”他用平常和瘋子說話的大刺刺語氣喊道,“你彆光站著,來劃船。”
“羅斯。”瘋子的語氣忽然變得很沉,好像個經曆了千難萬險後精疲力竭的人。
估計是懺悔刑帶來的副作用還沒有消散。
在懺悔刑到來時選擇自殺,固然能逃避這個讓人神形俱滅的懲罰,但每次的時機並非恰到好處,在死的那段時間,瘋子和白夭感受不到懺悔刑,可煉獄會迅速修複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再次承受如夢境般的痛楚,這時他們沒法發聲,靈魂像被囚禁在某個專門為自殺者準備的地牢裡,就算陳簡從外部將他們的身軀繼續破壞,懺悔刑還是會縈繞鞭撻靈魂。
自殺——說白了隻是讓外表看上去平靜一些,靈魂絕無可能逃離懺悔刑的牢籠。
“你在煉獄多久了?”
“說什麼呢。”陳簡笑道,“你應該知道我來了多久,我剛來就遇到你了。”
“是啊。不過一點都不久。”
“……嗯。跟您老人家相比,確實差了點意思。”
“知道我是如何度過這幾百年的?”
“到處亂逛唄?”
“那隻是肉體上。”瘋子重重地歎了口氣,蒼老的雙眼好像兩團融化的橡皮泥,再這麼歎息下去,整個臉的皮都會塌下去。“我還活在這裡。”他用乾巴巴的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陳簡聽到胸腔裡傳來回聲。
瘋子的生命之火已無比微弱,靈魂本該充沛整個心房,可現在,裡頭卻空空蕩蕩。
“這東西有什麼用?”他的手伸進蔽體的上衣,將剛塞回去的念珠串撚了出來。他冷冷地發出一聲嗤笑,自答道,“無非是種靈魂的寄托罷了。”
他像注視自己的靈魂一樣,慈祥而崇敬地將念珠托到手心。
“在這——”他強調著,用力說道,“如果不找點事做,人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喪失理智,成為一灘任人宰割的肉泥?那還算好的,最可怕的是連靈魂都消失了,就像被火燒、一直燒,的水……”
他思索了半天,忽然緊緊抓住陳簡的雙肩:“你看得到嗎?那些沸騰的水像靈魂,隻要風一吹,什麼都沒了,我們的身體就是個銅壺,等我們死了,後代會指著棺材裡的身子說出我們的名字,可是,那才不是我們咧。”
陳簡覺得這番話蘊含了某種奇妙的哲理,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果瘋子穿越到現代,他一定會被血肉主義者標記為激進的反對派吧。
“可是,那難道不違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