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燒的壁爐幾乎成為北方的必要組成,肉眼可見的溫暖不斷被釋放,還沒抵達人身就被寒風帶走,不留一點痕跡。
徐忠衡有時候真想一遍咒罵這寒冷的空氣,一邊裝進熾熱的火堆中。
他見過北境人焚燒屍體的場景——不過那些已經算不上屍體了。在這兒,被凍死的人隻能祈禱被大雪掩埋,否則他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寸肌膚,都可能變成其他人充饑的糧食。
居住在西朝境內的北境人稍微文明一些,他們隻會割下遺體的四肢;境外的凶殘野蠻人則會將能吃的全部吃掉。
而眼前,站立在屋內的兩人便是“境外野蠻人”中的一員。
兩員。
徐忠衡覺得蒼言有些麵熟,他仔細打量對方片刻,對方看穿他的想法,主動解釋道:“深越王或許見過家父。”
“你父親?”徐忠衡從蒼言身上感受不到敵意,他像前來尋求庇護的友善流浪者,但語氣再怎麼和藹,都沒發掩蓋目光中微弱的野心。
他示意蒼言和隨從——多半是隨從——坐下。幸好這間狹窄的房間裡放了六張座椅,每一張都破破爛爛,說不定比境外人用的還要不堪入目。
徐忠衡忽然感到一絲悲涼。
“沒錯,家父被人稱為‘草木侯’。”
埋藏深處的記憶被這三個字勾起,還是他年輕時在京城發生的一段小小插曲。
“我記得,你和他確實有幾分相像。”徐忠衡審視蒼言片刻,不免放鬆警惕道,“我其實聽說過你,蒼言。但這次親眼目睹,發現你並非如傳聞般殘暴野蠻,倒像個彬彬有禮的書生。”
“書生在北方是貶義詞,”蒼言微微笑道,並未展現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倒是他身旁的隨從微微抖動身體,似乎在抗議徐忠衡的表述。“其實,深越王聽到的關於我的傳聞,多半是真的。”
“比如說?”徐忠衡抖眉。
“我曾屠殺了一整個村落的人,就在離這不遠的一處穀地。現在,那兒還是西朝的土地,不過土地上已無人居住。我讓村民排成一排,無論男女老少——你們講究保護弱小,可我們不一樣,任何人都能成為刺傷我們的鋒利匕首,再柔弱的女子、再無知的小孩,成長後都是奪命傷人的威脅,他們不願跟隨我們,我沒有選擇,隻能斬草除根。那是冬天,北境隻有冬天,他們一排一排站著,我苦思冥想一個方法,希望能毫不費力地把所有人解決,最終我在穀地燃起了熊熊烈火,冬日的火、北境的火……非常美麗、非常罕見。所有人都被燒成焦炭,為了不讓他們逃走,我讓手下拿著長矛圍住村莊,有人寧願被刺穿也不想被燒死,燒死非常痛苦,我聽得出來。但我彆無選擇。深越王,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並非熱衷殺戮的人,隻是有些麻煩需要得到最根源的鏟除,除了讓隨時可能加害於我的村民入土為安,我想不到其他辦法。”
蒼言平靜無比,沒有炫耀,沒有威懾,就像在講述專門用來嚇唬小孩的故事。
“葛巴村,我聽過這個故事,兩百多名村民一夜之間葬身火海。”徐忠衡麵不改色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很多年前。”蒼言嘴角掛著笑容,“還有其他故事嗎?當然還有——我剝開了三個叛徒的皮,讓他們脫光衣服在雪地站了一天一夜,等我醒來時,他們都成了雕塑。”
“那的確很殘忍。”
“那也是真的。”
徐忠衡發現自己的雙手正逐漸變得寒冷。是在害怕嗎?他自問。
“你為何要說這些?”
“我隻想告訴你,流傳在北境的種種劣行,大多出自這雙手。”他伸出被寒氣凍得紅紫間白的粗糙雙手,“我坦誠相告,是為了得到您——深越王的支持。我不敢說自己改過自新,身上背負的無數條冤魂日日夜夜都在我耳畔哀鳴,不過我在這種暴力中理解了一件事,殺戮隻能帶來更多的殺戮,它像一場無法遏製的瘟疫,隻有像您這樣的人才能改變現狀。”
“我能支持你什麼?我隻有這條被京城捏在指間的命,隨便一個二品官員修書一封,我就死了。”
“深越王,您小看了自己的力量,”蒼言收回雙手,重新伸進衣袖,即便他從小生活在北境,也會感到寒冷,“您在朝中德高望重,大多數明事理的人都明白,您才該坐上皇位,而並非小皇帝,更不是垂簾聽政的傾蓮公主。”
徐忠衡下意識掃視四周,沒有人在偷聽。倘若這大逆不道的話傳入京城,他就身首異處了。不過接見蒼言已是叛國……他深吸口氣,讓蒼言繼續說。
“您有威望、有智慧、有人脈,難道您從沒想過,自己為何會淪落北境這蠻荒之地?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卻因為血統的緣故落難至此,這是多麼荒誕的人間?”
“這是天意。”
“您還在自欺欺人。”蒼言湊近徐忠衡,“我能從人的眼睛裡看到很多東西,殿下的不甘、憎恨、野心和懊惱——殿下在後悔什麼?讓我想想。”
蒼言的目光讓徐忠衡忍不住躲避,他太久沒有應付強悍的對手,如今隻是眼神接觸就一敗塗地了。
“懊悔當年讓公主回京了。”
“……你怎麼知道?”
“我比你更了解西朝的事。”蒼言說道,“你覺得我為何選在這時找你?”
“為何?”
“因為小皇帝遇刺身亡了。”
“什麼?!你說什麼?”徐忠衡瞪大眼睛。
天意?這是天意!
他腦袋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