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西苑”兩個字的時候,易遲就知道自己來對地方了。
昨日簡羞容鬨騰的時候,她聽管家提過。
這個時辰,應該還在睡覺?
然而易遲把整個西苑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人,據昏昏欲睡的侍衛談天時的說法,人在簡莊主那兒。
嘶,這些人晚上都不睡覺的?
易遲再次爬到簡莊主的屋頂時,摸了摸琉璃瓦片,心想著真有錢啊,護衛也不少,不過攔不住她。
書房中傳來簡修容和簡莊主的說話聲,易遲側耳細聽時,後者憤怒地摔碎了一個昂貴茶盞,拍著書桌指著簡修容。
“混賬東西,身為商人之子卻如此心慈手軟,善心泛濫。”
“你看不上我這做派?須知若是沒有我,當年人人欺壓的簡氏茶莊怎會重新煥發生機?”
“沒有老子苦心孤詣幾十年的經營,你簡少爺怎會在外囂張跋扈卻人人敬畏不敢言?”
“還不是有簡氏茶莊的名頭為你保駕護航!你倒好,端上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你說我是為虎作倀的奸商,那你是什麼?忘恩負義的逆子!”
茶杯碎在腳邊,滾燙的茶水濺在腳麵,簡羞容一步未移動,身姿挺拔,神色並不像昨日狂妄。
但癲狂未減,半垂的眼中甚至隱有痛苦之色。
“可若非爹一意孤行不聽勸阻,做儘這等傷天害理、喪儘天良的事,我又何須‘跋扈’?”
“爹說是‘跋扈’,我卻認為這是為爹積德,現在看來,也隻是杯水車薪。”
這兩句話一說完,簡羞容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簡莊主個子不及他高,但揪著他衣領,瞪著眼睛看他,曆經歲月的臉上怒火和悲情交雜。
額角青筋跳起,二十年的爭吵不休,他疲憊又無力,“簡羞容啊,我是你爹!這是你應該對我說出的話嗎?啊?”
“我隻想好好活到壽終正寢那一日,有那麼難嗎?你為何偏要與我針鋒作對。”
“我知你不喜這些商賈臟事,便從不讓你沾染,讓你讀書參加帝國考核。”
“將來有朝一日我下了地獄,你帶著萬貫家財去月曜帝都謀生,人生路好走萬倍,你到底知不知道?”
簡莊主點了點自己胸口,眼睛仍然死死釘在簡羞容臉上。
“所有的罪孽都是我在背負,你隻需閉上眼睛,佯裝不知,便能順心如意,平步青雲,很難嗎?”
簡羞容對上他渾濁悲傷的眼睛,略過那半白的發,心中針紮般的疼。
他喉結鼓動,驀然落下淚,顫著唇艱澀說:“可是爹爹,這條路若是需要用這樣的方式換取,我寧可不要。”
“一片光明的未來,斷不能是其他人的未來換取、其他人的鮮血鋪就,您帶給我的,隻是徹頭徹尾的黑暗。”
“白鎮遭難,死傷千萬,有您幕後的引禍手筆吧?”
“就像五年前的井上村、十三年前的墨家茶莊、十七年前的鳳田崗……為土地、為技術、為廉價的人口。”
“爹爹,那都是一條條人命啊!難道我們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了嗎?”
簡莊主愣住,緩緩鬆開手,彎下腰的那一瞬間,精細的衣物下終於顯露出蒼老的頹色。
半晌,他捋起右臂衣袖,臂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像個醜陋的臂環一樣嵌在上麵。
“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麼來的?”
他沒等簡羞容答話,便目光渙散自顧自說著。
“那年你還未出生,這一片大旱,簡氏茶莊還隻是個需要我親自采茶做工的小作坊,一整年顆粒無收,元氣大傷。”
“但我沒有辭退工人,還響應堯城號召,拿出半數存糧接濟周邊貧苦村落。”
簡莊主說到這譏諷一笑。
“可事實證明,人性深不可測,他們白天表現的感激涕零,夜晚就裡應外合聯手搶了茶莊,所有值錢的東西,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都劫掠一空。”
“我跪在地上央求他們,卻被拳打腳踢砍斷一臂,你娘被打的重傷,後來因這舊傷複發撒手人寰。”
“他們爭搶時打翻了燭台,茶莊陷入一場大火,我和你娘,孤零零地跪在空蕩蕩的院子裡,隻有死誌。”
簡莊主坐回桌前,臉上的笑變得詭異又冷酷,“但你說巧不巧,正在火舌舔舐我們時,下雨了。”
“傾盆大雨。”
“那時我就知道,我活了,他們就全都活不了。”
簡羞容怔神僵在原地,垂下的眼中萬般痛苦。
重曆這片回憶,他第二次聽到這番話。
簡莊主看著他,激動地揚聲問:“他們要我的命,我就不能要他們的命了嗎?”
“我有錯嗎?”
“寧可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
“這是他們親自教誨我的道理。”
空氣死寂片刻,燈火在這片靜室跳躍著,窗外淩亂枝丫被月光拓印在地,像簡羞容支離破碎的心。
他抬起頭,眼眶猩紅,聲音嘶啞道:“爹,他們中千萬的無辜之人,亦是當年求救無門的你。”
簡莊主揮手掃落滿桌紙硯,聲音震天響,盯著他道:“你有種,那就去堯城告發我!你倒是去啊?”
“裝瘋賣傻救下幾個人、懲治幾個惡徒有何意義?還是說你心慈手軟,不願看你爹死?”
爭執已至白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