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素卻搖了搖頭,聲音肅穆沉靜:「不能了。」
魏懿文驚。
薑素伸出手解開衣裳,他的身軀健碩勇武,卻多有傷口,這些都是他曆戰所得,都是舊傷了,可是胸腹之處,卻有極為掙的刺穿傷口,即便是以武道傳說的體魄恢複力,竟然也留下了巨大傷疤。
猶如龍一般。
魏懿文這般文人何曾見這般慘烈模樣,不由悚然微驚。
下意識地起身,道:
「太師,這是!」
薑素將寬鬆罩袍重新穿好,回答道:「我和李觀一在鎮北關外大戰,他以長生不滅功體,撬動生機體魄,和我死拚,他付出的代價不小,但是,老夫也不是輕鬆獲勝。」
薑素拿起棋子,道:「我這些時日,時常想到過去,那時候陛下在摘星樓上看著天上群星萬象,那時候江南的劍狂還在閉關,萬物生發。」
「但是現在,陛下已駕崩在了戰場之上,慕容龍圖也離了江湖,我那個時代,那些過去的人一個一個消失不見,這讓老夫終於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我好像,被他們拋下來了。」
魏懿文道:「太師何出此言,天下軍神,即便是山河崩裂,有君在此,也可以隻手撐天。」
薑素道:「我已經老了。」
這是一句很殘忍的話。
也是一句魏懿文從不曾想到會在薑素口中聽到的話。
以至於這位曾經給破軍造成了不少麻煩的宰相思緒都頓住了一下,薑素道:「老夫名動一時開始,已經有三百餘年,武道傳說的壽數,不隻是三百年,
但是我在戰場上成名。
「年輕的時候仗著武功,拚死往前的事情做得不曾少了,氣血消耗這般大,
早早就動搖根基,如今的我,已經不是當年了。」
「李觀一卻在鼎盛。」
「他還可以在一場一場大戰裡麵汲取經驗,不斷提升,他在負傷之後,會比我更快的恢複,他還會變強,而我不會了,我的身軀不會在受傷痊愈之後變得更加強韌。」
「甚至於還會因為過去三百年一場場惡戰裡麵留下的傷勢而感覺到疲憊和衰弱。」
「我在變弱,而李觀一在變強。」
「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的機會,也不多了。」
魏懿文默許久,道:「太師的意思是。’
薑素道:「如同陛下所說,二殿下,比起太子更適合此刻的天下,並非是因為薑遠更加有才華,相反,正是因為薑遠之無才無量。」
「如果是薑高的話,他一定會固執己見,會希望天下太平,他還太過稚嫩還抱著能不能和平相處的希望。」
「薑遠會沉酒於享受。」
「他會希望我永遠不回來,卻又希望我擊敗敵人,薑素還活著的時候,他至少不會做得太過。」
魏懿文明白了,此刻的軍神薑素,需要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明君,他已經擁有過一位氣魄雄渾的君王作為自己的主君,已然滿足。
如今的軍神需要的是一座可以馳騁的戰場。
還有一個,不會阻礙他的傀儡,
魏懿文道:「若太子殿下,未必會選擇阻攔太師。」
薑素道:「是嗎?」
「那麼,老夫還可以稍微等等看,他們兩人自己,就會給你答案,請吧。」
魏懿文歎息離開,憂心。
作為戰將的薑素,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後方,但是他的穩定,是君王不要擅自乾涉他的兵鋒,是君王不是心中仁德,希望在這個關頭就休養生息的仁君。
魏懿文則是丞相。
他時時麵對著君王,自是不希望麵對一個壓製著自己欲望,頑劣不堪的皇帝,站在他的立場上,他不願薑遠上位,但是事情的發展卻終究不由他所希望的那樣。
天下短暫進入和平,有一來自於應國的使臣抵達江南。
是來自於太子薑高的使臣,帶著重禮前來拜見秦王李觀一,希望修兩國的關係,李觀一接待了這些使節,但是聽到後者說出來的話的時候,李觀一微微笑起來。
使臣是應國皇室之女,當年學宮的縱橫家子弟薑采。
她看到那很是自傲的破軍。
看到了當年在學宮裡麵的那些故人,她轉交了來自於薑高的禮物,以及薑高的信箋,李觀一看完信,道:「薑高———兄,希望我等議和?」
薑采道:「是,太子殿下如今統攝君權。」
「如今天下混戰,自天啟十一年秋開始,到如今天啟十八年秋,七八年的時間裡麵,天下混戰不休,百姓辛勞,士兵苦戰,繼續下去的話,百姓的太平日子何日能來?」
「秦王陛下,是當世的仁君,當年太子殿下和秦王有約,希望太平之日的時候,可以彼此飲酒。」
李觀一將信放在桌上,道:「薑高兄—”」
「還是太稚嫩了啊。」
薑采抿了抿唇,她看到那秦王道:
「將禮物都帶回去吧。」
薑采道:「陛下—.—”
她的話沒能說出來,看到了秦王的目光沉靜,卻猶如鍛打而出的兵器寒芒,
穿著一身墨藍色的裝束,腰環玉帶,袖袍垂下麒麟紋,卻平靜按著腰間的劍。
鬢角的白發垂下,目光沒有了曾經的淩冽,隻是一種沉靜堅定的力量感:「
談判和議和,是不會有真正的太平的。”
「可惜了,薑高兄這些年,還沒有成長嗎?」
薑采想要反駁。
但是看著這年紀不大,卻算是飽經風霜和天下的君王,有種當年見薑萬象之感,被壓製住了,秦王道:「青史悠悠,豈有王業而偏安者乎?!」
「唯以刀劍之下,見得真章。」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薑采姑娘,請回吧。」
薑采呢喃道:「兩軍交戰———”
「秦王殿下,我等兩國,何時又開始交戰?」
秦王回答道:
「我等,何日停戰了嗎?」
秦王握著劍,從容走下來,步履安穩從容,袖袍翻卷,已是帝皇氣魄,淡淡道:「這天下一統之戰,早已掀開了一角,至於此,猶自未停。」
薑采心臟瘋狂跳動,卻是因為驚懼和壓迫了。
秦王走出的時候,左右文武大臣相隨。
右手處第一位為肅穆威儀的嶽鵬武。
左側第一位,是當年那年少被她說敗了,卻拿出棍子打回來的破軍。
破軍也走過她,隻是走過的時候,嘴角微微勾起:
「這一次,是我贏了,薑采。」
「你有這樣的君主嗎?」
薑采看著那紫瞳青年神氣傲極了,下巴微微揚起,嘴角勾起,穿著一身儒雅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思慌亂,薑采總覺得這家夥背後似乎有什麼尾巴之類的東西,在飛快晃動著。
都仿佛要拍打在她的臉上了。
薑采歎了口氣,許久後,道:「秦王·———
她曾經覺得,薑高已算是仁德溫醇之君,當年秦王崛起的時候,是秦武侯,
她也見到了那時候秦武侯的意氣風發和勇武,可那時候,她兀自覺得,薑高是要超過那秦武侯的。
無論如何,秦武侯前十幾年都在天下民間走動,論及帝王教育和手段,論及背後的底蘊和力量,不如薑高。
可十年後再見秦王。
薑采甚至於不會拿薑高來和他相比了。
心中浮現出的問題,甚至於是薑萬象和秦王的氣魄,誰更強上一籌。
薑采回歸應國,隻是這一次出使本身,就已經暴露出來了薑高的問題,他對於天下仍舊還秉持著柔軟溫和的幻象,希望可以放下刀劍,以另一種方式抵達和平。
他沒有亂世豪雄的氣魄。
不知道,隻有刀劍才有和平。
或許,薑高還有成長的機會,還有那個時間和未來,或許慢慢去教導他,慢慢去引導他,薑高會反省,會醒悟,人都是這樣的,沒有誰是一開始就英雄蓋世,總要成長。
但是亂世不會給人成長的機會。
薑素也不再有這樣的餘裕。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未來的仁德明君,而是現在一個不會乾涉他的戰場決策,
一個傀儡,就算是這個傀儡會對整個應國朝廷上下帶來巨大的危害,他也不在意了。
薑素總是看得很清楚。
隻有和秦王拚出上下,應國才有資格說未來。
熟輕敦重,他分得清楚明白。
太師薑素,專權獨斷,取出了先帝薑萬象之遺命,太子薑高東宮之主,另選二殿下薑遠,登基為帝,大赦天下,令取年號曰
一【大業】。
天下嘩然,又有言,天下兩分,應國又稱帝,隱隱然就似乎把秦王給壓了一籌。
是以在薑遠登基為帝,廣布四方的時候。
南翰文乃上卷宗,陳述天下大勢,人心,名望的作用,針砭時弊,旋即拱手踏前,嗓音沉靜肅殺:
「為天下計。」
「以應正統!」
「請陛下,登基稱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