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什麼?”
李學武抬起頭,看著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辦公桌前麵的三人皺了皺眉頭。
“沒有事情可做了嗎?”
“領導……”彭曉力觀察著他的表情,遲疑地點了點手上的時間提醒道:“現在是下班時間了。”
其實不用他提醒,窗外響了半天的音樂廣播早就提示了現在不可以再工作了。
沒錯,幾乎所有的工廠和單位都是這樣,早中晚各有音樂提醒大家該做什麼。
沒有九九六,更沒有零零七,除非是戰備崗或者例行值班崗,否則你想加班都沒機會。
“下班了就回家,看著我乾什麼?”
李學武暼了三人一眼,繼續著手裡的工作。
廠領導以及中層乾部幾乎都會晚下班十分鐘到半個小時。
除了體現良好的工作態度和作風外,也避免了交通堵塞。
下班的時間點,自行車會把廠大門堵死的,汽車隻能走車輛出入口。
可辦公區以及廠內公路上也有行人通過,這個時間出去會很麻煩的。
晚半個小時,幾乎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而李學武因為下午的談話耽誤了工作,正想著利用這段時間補一補,追一追。
“二哥……”
李雪擔憂地看著他,想說一些關心和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想說一些鼓勵的話,又怕二哥聽了會起反作用。
所以她隻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能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一些情緒上的波動,以及心理狀態。
六七年紅星廠可謂是不慎太平,吊死一個,跳樓一個,李雪真怕二哥頂不住,再……
關鍵是機關裡現在都傳這些話,如何讓她冷靜啊。
“嗯,有事說,沒事回家。”
李學武表情很是平淡地處理著手頭上的工作,絲毫沒有顯露出悲傷或者異樣的情緒。
這倒是讓李雪更擔心了。
暴風雨前的寧靜嗎?
二哥不會想不開吧?
她瞅了一眼彭曉力和顧城,示意兩人說話勸一勸,彆傻愣著。
顧城哪裡敢說話,進來辦公室也是跟著他們兩個,否則就隻他自己,哪裡有膽子進來。
彭曉力挪著步子到了李學武的身側,幫忙處理了堆積的文件材料,輕聲提醒道:“財務虧空的事,機關裡好像已經傳開了。”
“嗯,我知道了。”
李學武聽見了,但也隻是點點頭,並沒有多做理會。
彭曉力對他一貫是尊敬和崇拜的,這會兒也隻是恪守秘書本分,講了一句便沒再多嘴。
領導的布局絕對遠超他們的想象,比他和顧城在辦公室裡密謀的那些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現在見領導很冷靜,他的心早也安定了下來,收拾著桌麵上的文件,還給李雪兩人示意可以離開了。
李雪卻是擔心的緊,顧城悄悄拉了她的衣袖,她掙了一下,輕聲說道:“二哥,晚上我去你家啊?”
“嗯,想去就去唄,”李學武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複又說道:“不過我今晚不回去了,讓建昆送你過去吧。”
“啊?二哥,那你……你去哪啊?”
李雪之所以提出去二哥家,就是想跟著他,不讓他晚上出了事。
這會兒二哥要是不回家,她還去家裡乾什麼?
“有點事,不方便帶著你。”
李學武講了一句,隨後擰了手裡的鋼筆看著妹妹說道:“不用擔心我,好好做你的工作。”
“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早點回去吧,有空再去家裡玩,李姝感冒了。”
“你沒事吧?我是說……”李雪側臉打量著自己二哥,強調道:“關於賬務虧空的事……”
“你覺得我會有事嗎?”
李學武認真地問了這麼一句,隨後掃了顧城一眼,說道:“行了,彆在這打擾我工作了。”
“領導再見——”
顧城就怕他的眼神,隻這麼一下,便緊著拉了李雪的衣袖,轉身就走。
李雪則是不舍地看了二哥一眼,見他已經低下頭繼續工作了,便用眼神示意了彭曉力。
彭曉力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明白什麼了?
——
“大冬天的吃火鍋,絕配。”
李懷德夾了一塊牛肚在銅鍋裡涮了涮,嘴裡嘶嗬著說道:“就是不太養生啊。”
“沒關係,搭配著養生酒。”
李學武給他倒滿了一杯特娘酒,眉毛一挑,示意了對麵的徐斯年。
徐斯年倒也乾脆,從他手裡接過酒瓶給自己倒了,嘴裡應道:“挺長時間沒吃這玩意了。”
“主要是不方便。”
董文學正吃著,微微搖頭說道:“去店裡太鬨騰,在家裡又沒有那麼全和。”
“這就體現出招待所的重要性了,對吧!”
李懷德笑嗬嗬地舉起了酒杯,不用張羅,三人也跟著滿飲了一杯。
“嗬——就是這個味!”
他手裡緩慢地放下杯子,嘴裡卻依舊在回味著。
該說不說,這市麵上再好的酒他也喝遍了,唯獨招待所裡的窖藏他是百喝不厭。
你也喝不出什麼特殊的味道來,但這酒夠甘醇,不上頭,還有“勁兒”。
至於說這“勁兒”體現在哪了,那就不足道也了。
李懷德為了身體都能戒煙,但唯獨這一口戒不掉。
喝了酒他至少年輕五分鐘啊!
你知道對於人到中年的他來說多出來的這五分鐘意味著什麼嗎?
那是特麼尊嚴啊!
“鋼城的火鍋什麼底?”
徐斯年瞅了一眼董文學,邊吃邊說道:“營城那邊主要是大骨頭湯,辣椒都是在碗裡。”
“差不多,都差不多。”
董文學吃著碗裡的羊肉,扯了衛生紙擦了擦眼角的汗水,這才繼續說道:“我吃過酸菜鍋,山菇鍋也吃過,挺有風味的。”
“酸菜的我也吃過,但像燉菜。”
徐斯年微微搖了搖頭,看向李學武和李懷德說道:“京城這邊樣式多一些,天南海北的。”
“不太純正,跟地域有關係。”
李學武點了點碗裡的麻醬說道:“川省吃這玩意才講究呢,蔥花香菜,甚至鹽都要擺上桌。”
“比不了,現在能吃上這一口辣,我就已經知足了,”李懷德擺好了筷子,感慨著說道:“川省老百姓現在也不見得能吃上火鍋了。”
這倒是實話,後世所謂的正宗山城火鍋和川省火鍋那都是從八十年代後開始的。
限油限肉的年代,你還想吃火鍋?
問問老人就知道了,每人每個月五兩油,就問你火鍋怎麼吃?
清湯鍋啊!那不成水煮菜了嘛!
還是後來經濟好一點了,有了毛肚店,那也都是有錢人吃的東西,涮羊肉的店都沒有。
你要說京城為啥有東來順,這就不好解釋了。
彆問,問就是社會的先進。
就像有點商店裡明明擺著奶油麵包,但就是不能賣給你。
有這玩意就證明了製度的先進,可並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這種先進。
李懷德今天能吃到這一口,還得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紅星村專程送來黃羊和肥豬,算是今年的年肥了。
肥豬二十頭,黃羊三隻。
豬肉是要供給給大食堂的,黃羊則是存在了招待所,用於招待。
這不嘛,董文學和徐斯年大老遠的從東北回來,李懷德要招待招待,客氣客氣嘛。
當然了,這是扯嘰霸淡。
四個人下了班不回家,聚在一起就為了吃一頓火鍋?
當然不是,看看他們的身份就知道了,一定是彆有目的的,他們要……打麻將。
——
“淮茹同誌啊,放那吧,”李懷德打了一張二餅,扭頭對著給四人倒茶的秦淮茹說道:“我們自己來。”
“不麻煩的,領導。”
秦淮茹笑吟吟地倒著茶,嘴裡客氣道:“反正值班也沒啥事,跟幾位領導多學習學習。”
“學習啥?打麻將啊?”
徐斯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笑了起來。
秦淮茹倒是沒在意這玩笑,主動應道:“可不是,活到老學到老嘛。”
她給徐斯年端了茶水,玩笑道:“我都聽說了,紅星廠機關裡就屬您的牌技最好。”
“哎!”徐斯年指了指秦淮茹,對著眾人笑鬨道:“秦所長這嘴可不饒人啊!哈哈哈——”
“巾幗不讓須眉嘛!”
李懷德摸了牌,笑眯眯地打量了風韻猶存的秦淮茹一眼,說道:“淮茹同誌今年多大?”
董文學斜瞥了對麵的老李一眼,這位可是葷素不忌,也不怕噎著。
“三十二了,領導,”秦淮茹坦然地笑了笑,回道:“我剛來廠裡的時候才二十七,一晃五年了。”
“哎呦,可不是嘛——”
李懷德好像記起來了似的,點點頭,說道:“你愛人出事的時候,我記得是五月份吧?”
“您記性真好,就是五月份。”
秦淮茹麵色閃過一絲悲傷,不過隨即便玩笑道:“我都快不記得了。”
“哪能呢,這都是心痛啊。”
李懷德嘴裡說著,手上卻是不停,摸牌打牌,很有氣勢的樣子。
其實廠機關裡誰不知道李主任的牌技最特麼臭了。
打十回能輸九回,贏的那一回也是三家倒了大黴。
“這麼多年了,咋沒想著再找一個呢?”
老李好似關心地問道:“你家幾個孩子啊,這要是沒有個男人支應著,日子不大好過吧。”
“這不也都過來了嘛。”
秦淮茹抽了把椅子,笑著坐在了他和李學武的身邊。
她疊了右腿應道:“以前確實困難,三個孩子差點要了我的命。”
“不過好在有廠裡的照顧,街坊鄰居們的幫扶,總算是挺過來了。”
“嗯,廠裡的關心不夠啊。”
李懷德打了一張三萬,卻是被董文學橫杠開花,一把撈了個大的。
“嘿!我還想著打六萬來著!”
他十分懊惱地摸了摸手裡的六萬,笑著說道:“這臭手——”
“合該我來財啊——”
董文學笑嗬嗬地推了麻將牌,雙手扒拉著說道:“今晚第一把啊,家家三塊。”
“得,多虧講了封頂了!”
徐斯年在牌桌上也沒顧忌著李懷德,嘴裡笑著抱怨道:“就您這手啊,八零也不夠輸的啊。”
“這不剛說著要關心淮茹同誌嘛——”
李懷德就這樣好,牌桌上怎麼鬨都沒事,輸多少都給錢,你要是故意喂牌,他掀桌子就不玩了。
要的就是這個氛圍,今天這一桌湊的好,都是硬茬子,根本就沒想過要讓著他。
“我還說要打三萬還是六萬呢,順手就是這麼一扔,誰承想了呢。”
他一邊碼著牌,一邊示意了鄰座的李學武,扭頭對秦淮茹壞笑著問道:“李副主任有沒有幫扶你啊?”
“您說呢——”
秦淮茹並沒有正經地回答,而是嬌嗔著反問了一句,還順手輕輕捶了他一下,惹得老李大笑了起來。
當初李學武把秦淮茹和幾個車間裡的女工調來招待所,李懷德又怎麼會忘了這一茬兒呢。
關鍵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看出了李學武的獨具慧眼,以及睿智的頭腦和作風。
能把一個車間女工培養成合格的招待所所長,另一個則成為了國際飯店的副總,這難道不是能力?
不要說什麼裙帶關係,李懷德就認這一個,你能把工作做好,哪怕是帶著親兒子一起來,他也支持。
“工作組的同誌吃夜宵嗎?”
李學武並不反感老李玩笑裡的暗示,轉頭問了秦淮茹一句。
秦淮茹點點頭說道:“每天晚上九點多吧,都會下去吃一碗麵條,基本上就那些人。”
“去鋼城也是一樣嗎?”
徐斯年聽秦淮茹講完,便把目光看向了身邊的董文學。
董文學微微搖頭道:“我們那哪有這麼完備的服務體係,就在我們那待了五天。”
“聽說程副主任特彆交代了?”
徐斯年借著李學武拋出來的話題開始切入主題了,不然你還在真以為他們是來打麻將的啊?
“我那是這樣的,專程給我打的電話,叮囑我們要做好服務工作,配合工作中的調研。”
“都一樣,差不多。”
董文學的回答模棱兩可,不過聽徐斯年沒接話,便又補充道:“程副主任來電話主要關心了一下生產工作,以及飛行器和數控車床的研發工作。”
“鋼城的工業發展更為複雜嘛,很正常,”徐斯年的目光掃過李學武和李懷德,嘴裡語速不變地說道:“還問我們船塢工程和萬噸貨船的進度了。”
“杠——”
老李突然出聲,撿了徐斯年打出去的四餅杠在了右手邊,惜字如金地說道:“八條。”
“發電廠那邊怎麼著了?”
李學武撿起八條做了吃夾,嘴裡提醒道:“千萬彆為了趕工期而忽略了質量和環境問題。”
“嗯,圖紙和規劃已經出來了。”
董文學借著抓牌的機會瞅了他一眼,介紹道:“明年四月末吧,能動工。”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李懷德看著牌桌上,表情認真地說道:“能源緊張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是要穩妥些。”
“嗯,我會注意的,”董文學看著手裡的牌,好似隨意,但態度卻認真地應了。
徐斯年叩了叩手裡的牌,打出一張九條,道:“要是離得近就好了,我們也能借借光。”
“還是要以係統供電為主。”
李學武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獨立發電站的燃煤也是個問題,廠裡還在頭疼這個呢。”
“鋼城有煤啊,”徐斯年眉毛一挑,目光流轉示意了身邊的老李道:“現在不正是好時候嗎?”
“什麼好時候?”
老李不用仔細看,便能感受到他話裡有話。
徐斯年主動介紹道:“聽說鋼城最近要封閉一些小型煤礦,整合資源,合理開采。”
“太複雜了吧?”董文學皺眉道:“我倒是聽說了這件事,隻是剛有點風吹起來。”
“嗯,你怎麼看?”李懷德遲疑了一下,抓了一張牌,順手示意了李學武這邊問道。
李學武聽幾人提及時便已經想好了回答,這會兒稍作遲疑便講道:“明年有點困難,往後再說吧。”
“嗯,三萬。”
李懷德見他如此意見,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斯年卻是看了對麵的李學武一眼,嘴角露出了微不可查的一笑。
——
“他們都說李主任特彆信任你。”
秦淮茹從衣櫃裡找了睡衣出來,對著走進來的李學武挑了挑眉毛。
“誰說的?哪隻眼睛看到了?”
李學武走到床邊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微微眯著眼睛,手則是搭在了額頭上。
“我也是這麼覺得,”秦淮茹整理好了手裡的睡衣,抿著嘴角說道:“隻不過看起來是這樣。”
“嗬嗬——”李學武輕笑一聲,道:“他誰也不信任。”
“這我倒是能理解,”秦淮茹邊往衛生間走邊說道:“你們都是一類人。”
“扯淡,我不比他真誠?”
李學武歪了歪嘴角,看著牆上的掛畫說道:“徐斯年那個老東西都比他真誠。”
“還說呢,有些話我咋沒聽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