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有審計人員進組了?”
“不止吧,好像還有領導。”
“這下事情可要鬨大了啊!”
……
工作組的談話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關於財務虧空的傳言散播開。
錢都去哪了?
兩千五百萬啊!
換算成豬肉得有多少?
“中午彆忘了去食堂啊!”
機關裡有好事兒的給同事提醒道:“廠裡殺年豬了,中午有肉菜,早點去!”
嘶——
這豬肉的味道隨著四起的流言也散播開了,人人都琢磨著滋味,好像有點不太對啊。
廠裡的財務真的出現虧空了?
今年廠裡投資了這麼多的大項目,又是建學校,又是建醫院的。
還拆了十六家企業,搞了成片的工業區和三防地下雙層建築……
在這麼折騰的基礎上,廠裡的福利待遇不減反增,全國各地的特產供銷服務部都能夠買到,還給了電器和摩托車的優惠政策。
花錢如流水,這嗶樣了還能有虧空?
我們的紅星廠已經這麼牛嗶了嗎?
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那到底是以前的領導沒做正經事,還是現在的領導更有作為呢?
以前廠裡的財務倒是沒有虧空,可廠工人的肚子有虧空啊。
現在廠裡的財務有虧空,可工人的肚子和腦袋都不空了啊。
所以,關於工作組調查財務虧空的事,僅限於廠機關內部,有利益關係的人比較關注。
車間工人?關我們毛事?
有的車間工人更是放出狠話,該查查,那是你們的事!
但要是把年底的福利給查沒了,那就是我們的事了。
詭異,特彆的詭異,從這件事傳開了以後,廠裡的言論和形勢便詭異了起來。
你說影響力不大吧,那可是考察管理層的工作組,兩千多萬的虧空嚇死人啊!
你要說影響力大吧,可工人根本不關心這個,再虧八千萬跟他們也沒關係啊。
他們隻看得見廠裡越來越大,越來越好。
年節的福利品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可以從廠供銷服務部購買的商品不再局限於內部產品,更有了農副產品。
彆說工人不關心工廠,今年一年紅星廠多了飛機製造廠、機加工廠等十多個分廠。
你彆說調查兩千五百萬的虧空,就是真有這些虧空,在他們認為也是正常的。
你們家做買賣光賺不虧啊?
但機關裡的人不關心這個。
他們隻關心這一次要動多少人,動的都是誰,能騰出多少位置,對他們有沒有影響。
這就很詭異了!
下麵的職工沒反應,機關的乾事瞎操心。
他們操心什麼?
怎麼就聽見審計的工作人員進組了,紀監的人怎麼沒來?
好麼,看熱鬨的不嫌事大!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
兩千五百萬的虧空,無論從數字還是情況來看,都應該是一起大案了。
正如眾人猜測的那樣,工作組沒有立即結束紅星廠的駐廠調研工作。
而且,上麵還派駐了更多的人進廠進組。
這個時候不應該連夜控製李懷德等一眾管委會班子成員,然後組建臨時管理機構嗎?
為什麼早晨的時候看著李懷德等人的汽車如約進入了廠區,再進入了辦公區。
機關裡的人都在等,等著工作組的人協同紀監的人帶走李主任,帶走更多的人。
結果就是……
“唉!這財務賬沒法做了!”
對外辦的小王摔了手裡的核銷材料,響聲瞬間吸引了辦公室眾人的目光。
他氣呼呼地說道:“就特麼招待一群資本家,哪那麼多屁事!”
“就是,廠裡的產品又不缺少銷路!”
有人附和道:“也不知道領導們怎麼想的,非要搞什麼三產和聯合工業!”
“並到計劃工業中不就省事了嘛!”
他撇嘴道:“這特麼一天天的,還得伺候那些資本家,真是讓我夠惱火的。”
“這就叫脫褲子放屁!”
旁邊又有人搭茬道:“不這麼折騰,怎麼能顯示出領導們的英明睿智呢!”
“費勁巴力地把商品做出口,可不就顯示他們能耐了,更容易往上爬了嘛!”
“不然你以為那兩千五百萬去哪了?”
小王站起身,端著茶杯冷笑道:“備不住是進了誰的口袋了,他們也是真敢拿!”
“你可想呢——”
旁邊那人嘲諷地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工作組沒來的時候他們就敢貪!”
“嘿!你猜怎麼著?”
他撇嘴打趣道:“工作組來了以後他們還敢貪。”
“這工作組不是特麼白來了嘛!”
“哈哈哈——”
辦公室裡響起了一陣哄笑聲,參與討論的,和沒參與討論的,都笑了。
就在他們熱鬨歡的時候,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兩道身影,俱是一身青色夾克裝。
彆誤會,黑皮鞋、黑褲子、黑皮帶配白襯衫和青色夾克的不一定是李學武。
也有可能是機關裡的普通乾部,畢竟現在紅星廠的乾部們都這麼穿。
你要想區分他們是誰,很簡單,看臉色。
人事的臉色總是帶著虛偽的微笑、財務的臉色一如既往的麻木、紀監的臉色冰冷嚴肅……
沒錯,門口站著的兩人臉色就很嚴肅。
不用想了,屋裡鴉雀無聲。
“那個……”小王知道大事不好,趕緊上前兩步,出言解釋道:“我們開玩笑呢。”
門口的兩人沒有應聲,就這麼冷冰冰地看著他,手裡還各自拿著黑色的筆記本。
小王有些尷尬,但他也知道搞砸了。
廠裡為了推進辦公製度和紀律的規範化建設,早就通知了各單位和部門,紀監會不定時地檢查和巡查,有問題的會被通報和調查。
文件和相關工作從年初就開始執行了,平日裡大家也都很謹慎,少有這麼倒黴的時候。
這不是趕上工作組的大新聞了嘛,都覺得領導們忙著這件事,誰會盯著製度巡查啊。
被紀監的逮著了怎麼辦?
扣分、通報批評、影響年底各獎項的評比等等,總之很難看。
屋裡的氣氛噤若寒蟬,早前附和他的那兩人早就裝了孫子,低著頭好像很忙的樣子。
唯獨他,這會兒端著茶杯靠站在辦公桌旁,那是一點裝孫子的機會都沒有了。
而且剛剛就屬他笑的最大聲。
現在的他尷尬極了,窘在那臉臊的通紅。
僵持了好一會兒,門口那兩人才走了進來,帶頭的那個掃了屋內眾人一眼。
瞬間,所有人的腦袋低了不止一分。
“王自健同誌是吧?”
帶頭的中年男人目光重新放在了小王的身上,先是看了看他的工位,這才問了一句。
見王自健點頭,他便同身後的年輕人一起亮了各自的工作證。
“廠紀監的,跟我們走吧,配合調查。”
“不是,楊……楊隊長!”
王自健慌了,自辯道:“我工作累了,直直腰,喝點茶水,總不至於被帶走談話吧?”
“就算我們在工作時間開了句玩笑,您也沒必要給我們上綱上線……”
“直直腰,喝喝茶沒有事,”紀監監察二大隊一小隊的楊隊長很淡漠地說道:“我們找你有其他的事,先跟我們回去再說,好吧。”
說完,也不等王自健反應,給身後的年輕同事點點頭,往王自健的工位上走去。
“你們……你們要乾啥!”
這會兒王自健更慌了,要是處理他胡言亂語還沒啥,多了挨一頓批,可這架勢……
“王自健同誌,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年輕的紀監乾事盯著他說道:“我們先出去說,可以嗎?”
客氣,禮貌,但沒感情。
這就是機關那些人對紀檢乾事講話風格的評價,一針見血。
自從紀監部門與保衛處合並組建保衛組以後,實際上就是李學武領導了相關的工作。
恰恰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紀監工作進入到了標準化和示範化的進程當中。
在執行日常巡查、審查和調查工作中,他們嚴格遵守既定的工作管理條例。
那份《條例》的嚴肅性堪比同為紀律單位的消防科和保衛科。
甚至就連工作話術和技巧都做了相關的要求,特殊的培訓。
你完全挑不出他們的毛病來,他們挑你倒是很有一套。
王自健很清楚,一定是出事了,否則紀監不會這麼慎重地對待自己。
不用這姓張的年輕乾事提醒,他不敢亂動,因為他已經看見門外站著的保衛了。
紅星廠保衛科有好幾個工種,治安員、押運員、護衛隊等等,他們都叫保衛。
門口站著的,是保衛科治安股的治安員,也可以稱之為經警。
“我……我得跟我們領導說一聲。”
王自健的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這會兒聲音乾啞地說道:“就在隔壁,我現在……”
“不用了,我替你跟他說。”
楊隊長已經坐在了王自健的位置上,一邊說著,一邊翻看著他剛剛摔打的文件。
王自健看了看楊隊長,又看了看張乾事,目光掃過同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回應他。
無不是避之不及,仿佛遇到了瘟疫。
他腳步踉蹌著往外走,門口已經有保衛在等著他了,上不上銬子,完全看他的表現。
屋裡眾人心頭巨震,才一上午的時間,剛剛還在談論廠領導的事,怎麼就抓了王自健?
他們當然不會覺得是王自健妄議工作組才被抓的,隻看紀監這些人的動作,早有預謀。
王自健是撞在人家的槍口上了,巧兒媽給巧兒開門,巧特麼到家了!
“把這些材料都裝箱帶走。”
楊隊長站起身,給同來的保衛們做了安排,隨後便往外走。
路過開玩笑說工作組白來那人的身邊時,他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問了一句:“你剛才說,誰白來了?”
“人家都在講抓變革,促生產,唔——”
紅星廠會客室內,杜主任身穿中山裝,疊著腿坐在沙發上。
他的講話因為李懷德幫他點煙而被打斷。
“你倒是真把煙給戒了?”
杜主任抽了一口,懷疑地打量了李懷德一眼,隨即撇嘴道:“我真是看走了眼!”
“以前怎麼沒瞧出來,京城工業還有你這麼一位‘鋼鐵’好漢?”
李懷德被他調侃著也不言聲,苦笑著點點頭,晃滅了手裡的火柴繼續聽講。
“我去下麵調研啊,有的工廠就在喊:深挖洞,廣積糧,不稱王。”
“嗬嗬嗬——”
會客室內因為杜主任的一句話,眾人都忍俊不禁,更有人輕笑出聲。
這倒不是杜主任故意扯犢子,而是這年月真有人這麼喊,更是貼在牆上的標語。
你要是有心,多出去走走,多出去看看,那口號喊的,聽著直可樂。
嗯,比說相聲的都可樂。
“我看你們紅星廠就應該這麼喊嘛——”
杜主任微微眯著眼睛,在身邊小幾上的煙灰缸裡彈了彈煙灰,道:“我覺得很貼切。”
“我們不喊這個,太俗了。”
李學武拎著暖瓶給幾位部裡的領導,以及廠領導續水。
他接了話茬兒道:“我們都喊備戰、備荒、為人民。”
“除了這個還喊‘寧要會社義主的草,不要本資義主的苗’!”
“哈哈哈——”
會客室內登時爆發出了更響亮的笑聲,就連部裡來的領導們都笑了出來。
“瞧瞧人家這工作水平!”
杜主任笑著點了點李學武,對李懷德講道:“人家跟我說,紅星廠的班子團結啊!”
“說你們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呢——”
“那一定是笨蛋說的!”
李懷德借著李學武烘托起來的氛圍,微笑著回應道:“因為那人根本不了解我們廠。”
“紅星廠管委會班子一共七個人,有四個人是外來戶,這您應該是知道的。”
他目光掃向眾人,用玩笑的語氣說道:“真要說班子團結,我們可以認,這是好話嘛,證明我的工作做得好啊。”
“但要說我們廠密不透風,我不同意。”
他笑著看向杜主任問道:“真這樣,我們還能讓工作組知道我們虧空了兩千五百萬?”
“嗬嗬嗬——”
這一次杜主任笑了,會議室其他領導卻沒有笑,均是看向了李懷德。
“其實啊,我倒是很理解。”
李懷德笑嗬嗬地掃了眾人一眼,看向杜主任說道:“大家都是苦哈哈,有人吃肉,有人吃粥,吃粥的自然要說吃肉的有問題嘛!”
“哎!不要搞人身攻擊!”
杜主任點了點李懷德,說道:“誰說你吃肉就有問題了嘛,你吃得起我們還高興呢!”
“謝謝您的理解啊,”李懷德頗為感慨地說道:“有您這句話,我這心裡舒服多了。”
“您是不知道啊,這大半年來,我是承擔了多大的壓力,受了多大的罪。”
“嗯,沒看出來——”
杜主任打量了他一眼,挑眉道:“我就聽說‘紅星李懷德,做事很要得’這句話了。”
“嗬嗬嗬——”
其他部裡領導會心地一笑,顯然都聽說了這句傳言。
李懷德卻是苦著臉搖了搖頭,講道:“我不信您沒聽說過我吃裡扒外的傳言。”
“嗬嗬,你真吃裡扒外了?”
杜主任笑著看了他,對其他人說道:“看來李懷德同誌的怨氣很大嘛——”
“嗨,針插不進,水潑不進,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我們哪還有好了。”
李懷德微微搖頭講道:“我倒是無所謂啊,主要是這件事吃力不討好就很難受了。”
“不是吧?”杜主任彈了彈煙灰,看著他問道:“我怎麼聽說不是這麼回事呢?”
“五豐行那邊怎麼說的?”
他問了對麵坐著的辦公廳韓主任道:“是不是感謝了紅星廠的大力支持什麼的?”
“嗬嗬,都說紅星廠搞外貿有一手,”韓主任輕笑著點頭道:“外貿內行,內貿更行嘛——”
“嗯——”杜主任抽了一口煙,點了點韓主任,對著李懷德說道:“是有這麼一句!”
“那一定是兄弟單位的溢美之詞了!”
李懷德壓了壓嘴角,故作矜持地說道:“其實也沒有那麼好,我倒是覺得今年我們做的還有很多不足啊,是不是學武?”
“是有很多遺憾,”李學武微笑著附和道:“馬上年終總結出來,您又要上火了。”
“哎——”李懷德一擺手,對著杜主任“小聲”解釋道:“我這個人啊,心眼小,人家都說我摳!”
“但有啥說啥,咱老李什麼買賣都做,就是不做賠本的買賣!”
他板起臉很是認真地講道:“五豐行雖然不是係統內兄弟單位,但那也是堂兄弟啊。”
“我們是有業務合作和經濟往來的,兄弟單位開口了,我們能有什麼辦法?”
“但是——”他一擺手,歪著脖子說道:“我跟五豐行的人講,親兄弟明算賬!”
“我這錢和貨不能白借!”
“瞧瞧——瞧瞧這架勢!”
杜主任對著身邊眾人示意了李懷德說道:“我看沒有查的必要了,這是要裝我嘛!”
“啊?你還跟我演上了!”
他臉上帶著笑意地看了李懷德問道:“是不是賺了一把大的,故意跟我這整事?”
“你學壞了啊,李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