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了!
是楊賀再世為人的第三個年頭。
這三年裡,楊賀掌著內官監,一躍成為天子近臣,再不是當初聲名不顯的小宦官。宮中人都道不要看楊督公年紀小,言笑晏晏的看著好相處,手段卻狠毒至極,就是司禮監都要避他鋒芒。
畢竟,司禮監李承德老了。
楊賀還未走近,皇帝寢殿裡就傳出砰的一聲響,皇帝又發脾氣了。
伺候皇帝的小宦官早在門口候著了,一見楊賀,如同見了救星,說:“公公,您可來了。”
皇帝寵信楊賀,他脾氣一貫好,這兩年來因著外戚卻屢屢發火,旁人都不敢捋龍須,楊賀卻總有讓皇帝開懷的法子。
“楊賀——”殿裡傳出皇帝的聲音,“還杵在外頭作甚,要朕去請你麼!”
小宦官抖了抖,楊賀抬腿朝裡走,沒抬頭,跪地行了個大禮,“陛下萬安。”
季寰冷冷道:“萬安——看看那些人的嘴臉,朕要怎麼安?”
季寰不喜歡當皇帝,當初太後在時,他為了不忤逆太後,收著斂著,按著太後的要求去做個皇帝。
太後一薨,皇帝鬆了緊繃的神經,底下人奉上幾件新鮮有趣的小玩意兒,皇帝玩兒得高興,隔天禦史台上奏的折子就送上來了。
起初皇帝不以為意,含糊揭過,卻惹得戚國公不滿。
戚國公是皇帝的舅舅。
外戚勢盛,皇帝到底是帝王,沒了太後從中斡旋,矛盾如潮水般湧了出來。戚國公一向以皇帝親舅自居,屢屢當眾掃皇帝的顏麵,皇帝忌憚外戚,反倒越發不耐和外戚親近,就連對戚貴妃都冷了幾分。
楊賀說:“陛下息怒,不過幾個忤逆的臣子,不必為他們動肝火。”
皇帝瞪了他一眼,楊賀神色平靜,看著皇帝笑,皇帝心情緩了緩,不高興地坐了下去,煩躁道:“朕不過召了幾個雜耍的入宮解悶,看看,都將朕說成什麼了,當真沒勁。”
楊賀讚同道:“他們這些人確實沒勁。”
“隻許自己開心尋樂子,偏要陛下舍了七情六欲,斷了喜惡去做聖人佛陀,其心可誅。”
季寰說:“就是見不得朕舒心。”
他抽了份折子甩楊賀腳邊,“還有彈劾你的,你瞧瞧,一個個義憤填膺,愛卿啊——”季寰說著,笑了起來,“你在他們眼裡都成了蠱惑君主,禍國殃民之輩了。”
楊賀彎腰撿了起來,沒翻,有點兒委屈地將折子雙手奉回禦案上,道:“陛下,這帽子扣得太大了,奴才可擔不起。”
季寰說:“知你委屈,”他拍了拍楊賀肩膀,一隻手搭在禦案上,興致勃勃地對楊賀說:“前陣子你說的那個魯班傳人,可尋著了?”
楊賀道:“已在回京途中了。”
“朕少時聽太傅說,前朝驕奢,大興土木修了問瑤台,裡頭景致極佳,囊括三十三樓,恢宏壯麗,可惜了,都被一把火燒沒了。”
楊賀眨了眨眼睛,玩笑道:“陛下要再建一座?”
季寰哼笑道:“勞民傷財,朕要真建了,豈不是成了昏君?”
楊賀恭維道:“陛下聖明。”
“不過,朕還真想見問瑤台再現世間,”季寰歎了口氣,“彆無他法,隻好讓人用木頭雕刻,可朕總覺得宮裡那些工匠雕出來的粗陋。”
楊賀說:“陛下放心,此人浸淫此道三十載,必不會讓陛下失望。”
季寰展顏道:“賀之,這世上隻有你懂朕。”
“朕總覺得,上輩子朕與你亦是知己。”
楊賀出了養心殿,正當春時,燕京的春總是纏綿悱惻的,空氣裡好像都透著股子柔軟的花香。
楊賀深深吐出口氣,想起什麼,轉道走上另一條狹長的路。
路上宮人侍衛見了楊賀,無不行禮,叫一聲楊公公。楊賀慢慢地走著,總有幾分不知是前世還是今生的恍惚,分不清哪個才是他的夢。
突然,帽子上被砸了一下,一團粉白相見的花跌在地上。他冷著臉看了過去,就見朱紅牆頭上趴著個少年,他兩隻手撐在牆上衝他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可憐春花燦爛,竟也不能讓督公分它一眼,白白開得這麼好了。”
楊賀霎時間就被拉回了當下,“殿下好閒情,還拿花來砸人。”
“誰讓公公看都不看我。”季堯下巴枕在手背上,委屈巴巴地說:“我都看公公一路了,公公連一眼都吝嗇……”
“這是想誰呢,這麼出神。”
楊賀看著季堯,太後沒了,沒人再蓄意苛待他,又有楊賀照拂,不過三年,季堯再不是當初瘦瘦小小的孩子,十六七歲的年紀,已比他高了一個頭,眉眼長開,頗有幾分其母的奪目。
楊賀慢吞吞地說:“想殿下——”
季堯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公公想我什麼?”
楊賀好整以暇地說:“殿下這回腳底下踩的什麼,可彆又打滑摔個大馬趴。”
季堯說:“上回是我不小心。”
他利落地翻過了牆,拿兩隻手捧著楊賀的臉頰,說:“喏,如今我就在公公眼前,不要想我了,看我,隻看著我。”
楊賀被他拿話噎了噎,心想,季堯如今是越發越矩,不知分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