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漢為妻兒報仇心切,忽然反水,隻有可能他提前知道了結局,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見過陛下身邊的人。是陛下讓他三緘其口。”
周庭芳冷笑,嘲諷道“我們這位陛下…沒有殺羅老漢滅口,比起周春來,確實算得上仁君。”
沈知知道周庭芳心中對沈德平有氣,他無力辯駁,隻好忽視,繼續說道“羅老漢既然已經做了苦主在大眾麵前現身,那麼殺不殺他,區彆已經不大。反而讓百姓們猜疑更甚。”
“沒錯。苦主消失,更讓人起疑。”
“你的手稿被焚那一天,江潮生說動手的那群人訓練有素裝備優良。推算下來,也隻有他。但是下毒殺你…應該不是他。”
“可那會是誰?除了他誰有能力安排殺手進牢房?”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眸光一沉,“有時候…殺你的人會讓你意想不到。”
周庭芳陷入沉思,半晌才道“如果不是他,我確實想不出來會是何人。”
“想不出來就不想。”沈知摸了摸她的頭,周庭芳卻下意識的躲開,沈知笑道,“今天是你大勝的好日子。要不要慶祝一番?”
“怎麼慶祝?”周庭芳看外麵一片漆黑的夜色,“現在?”
沈知雙眸灼灼,“想不想夜探監牢,最後看一眼階下囚?或許很快,你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周庭芳臉色變幻莫測,隨後重重點頭。
“為人子女,怎麼能不去送爹娘最後一程?”
周庭芳翻身下床,又喚沈知出去,“去外麵等我半個時辰,我收拾一番再去。”
沈知笑著退出房門。
不過那人並沒有走遠。
周庭芳的院子很大,靠近牆根的地方種了樹,他便棲身在樹下。樹葉遮蔽,半點也看不出他的身影。
沈知躲在角落,懶散的靠著牆,聽那人喚來翠兒打水沐浴。
很快,一陣窸窸窣窣的水聲響起。
屋內火光大亮,水汽蒸騰,窗牖上,小娘子曼妙身影一覽無遺。
空氣中淡淡皂角味道浮動。
——嘩啦啦。
水聲響起。
撞擊在小娘子膚如凝脂的肌膚上。
水珠順著她的下顎、脖頸、肩線往下流去,水汽如霧,她的長發一定全部被打濕了,就連眼睛也會變得濕漉漉的。
明明門窗緊閉,可不知怎的,沈知能想象出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
沈知所有的氣息,就仿佛那女子身上的水珠,也開始往下流。
耳邊傳來的水聲,四下安靜的月色,叫他意亂神迷。
這可真是難熬。
周庭芳答應過他,一定會認真考慮他們之間的事情。
如今案子真相大白,他反而沒有催促的勇氣。
這小娘子看著機靈聰明,卻謹慎又警覺,他得有足夠耐心,慢慢靠近——
要是沒有李觀棋那隻蒼蠅就更好了。
很快,屋內燈火熄滅。
服侍的下人們也都離開。
那扇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沈知的心,也被撩撥得癢癢的。
果然,那小娘子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浴桶裡撈出來的一樣,每一根頭發絲都是濕的,脖子上還有未蒸發的水霧。
那雙眼睛黏濕嬌媚,眼底倒影出點點燈火。
她穿得很隨意,一身淺白色長裙,頭發披散開來,桂花油的味道便順著夜風衝入鼻尖。
周庭芳身上沒有尋常京都小娘子們的脂粉香氣。
她身上的味道,更像是某種植物果子,或是雨後的山野,雪後的鬆林,淡雅清香,叫人沉淪。
沈知站直了身子,“走吧。”
他抓著她,借助旁邊的大樹,輕易的翻身過牆。
周庭芳回頭望一眼矮牆,隨後又笑,“我還記得…去年秦府…你害我從牆上摔下來。”
沈知冷聲一哼,“誰讓你將我騙得團團轉?”
嗬,這罪魁禍首還先生上氣了。
當初她還崴了腳,疼了好幾日呢。
望著沈知的背影,周庭芳快走兩步。
那人手長腳長,走得飛快,周庭芳提著裙擺才能勉強跟上,“走慢一些。”
沈知蹙眉,“誰讓你腿短。”
話雖這樣說著,可到底放慢了步子等她。
“這個節骨眼上,我現在過去探監,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沈知笑,“你給我添麻煩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還差眼下這一出?”
周庭芳被他氣個仰倒,“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在國子監被那小胖子欺負,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他們給收拾哭了。”
“程萬裡?”沈知勾唇一笑,“他前年成親,托我母親的福,讓他娶了一個將門出身的河東獅。如今他已經是京都出了名的妻管嚴,再不複從前紈絝,很是上進,說不準還要考個武狀元回來。”
周庭芳噗嗤一笑。
“竇王妃?”她不信,“怕是你乾的好事。”
“不是你說的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還說了一句。”
“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周庭芳笑,“孺子可教。改日我也得去他家逛逛,看看曾經不可一世的程小霸王如何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兩個人說說笑笑,談起國子監的往事,好似上輩子的事情一般。
“對了,你另外兩個學生,一個升了從六品的布政司經曆,一個在任上大有作為,據說已經收到一把萬民傘。”
周庭芳歎氣,“屬於周庭芳的一生,也並非全然沒有痕跡。”
“星火亦可燎原。”
“就是不知將來史書如何記錄我這位女狀元。”周庭芳臉上是釋然的笑,“不過我已經做好準備。這時代重男輕女,沒有適合女子建功立業的土壤,更不會允許一個飛揚張狂的女子存在。史書或許會將我的痕跡全部抹去,也或許給我留下一行字,讓我做開古萬世的第一人。”
“不過——”周庭芳轉而一笑,目光飄忽。
小娘子聲音輕輕的。
飄蕩在寂寞的寒涼春夜裡。
猶如遊離在異世的一抹幽魂。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沈知聽出她言語之間的荒涼。
他覺得奇怪。
周庭芳明明年紀不大,為何言談總是顯得蒼老?
好似千帆過儘,獨釣寒江。
每每這種時候,他都覺得離她很遠。
即使那小娘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邊。
很快,兩個人坐著馬車到了西邊的監牢。
夜深人靜,此處關押的又全是重犯,可沈知銀錢開路,夜濃之時大門依然為她打開。
沈知從馬車內取出一頂薄紗帷幕,如此剛好遮住她的麵容。
“你如今已不是周庭芳,謹慎些。”
周庭芳自然明白沈知的意思。
今日白日,三司會審剛洗清了她和沈知的嫌疑,如今卻大半夜的在沈知的陪同下去探望周家人。
即使眼下真相水落石出,可她還是不想授人以柄。
“你就在這裡等我。我一個人進去便可。”
沈知略一思索,指了指旁邊的一顆歪脖子樹,“我在樹下等你。”
周庭芳獨身進入。
常樂在前麵帶路。
很快,常樂帶著她從僻靜的側門入內,和守夜的衙役嘀咕了幾句,又塞給他一些銀子,那衙役眉開眼笑的接過,隨後朝她行禮,“貴人,今日這案子轟動大街小巷,這會子還有無數人盯著呢。您隻有一炷香的時間,可彆為難小的。”
“自然不會。多謝小哥。”
說話的那貴人衣著不顯,又著帷幕,整個人被白色薄紗從頭遮蔽到腳,完全看不真切她的臉。
可深夜來探監,出手又如此大方,自然是大有來頭。
那衙役早已乾慣了這樣的事。
做夜勾當的,哪裡敢多問多說。衙役收了銀子便讓開路。
順著陰冷冗長的甬道往前走,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大牢裡的氣味陰冷、潮濕、腐臭。
偶有老鼠“吱吱吱”的亂叫,成群結隊的從旁邊角落裡飛速而過。
常樂指著最裡麵逼仄的牢房說道“那便是周修遠的監牢。周春來和趙氏在另一側。”
“好。你在這裡等我。”
周庭芳抬腳,往前走去。
濕冷的風輕輕拂過麵紗,她隻聞見一股腐臭的氣息,地麵的血水沒有洗乾淨,有的已經乾涸形成暗黑色的凝塊,有的還散發著濃鬱的血臭,一間狹小陰暗的牢獄裡,她看見身著囚服的周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