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腳步。
隔著欄杆打量他。
周修遠蜷縮在角落裡,雙手抱著膝蓋,將頭埋進雙腿之間。
聽見動靜,年輕男子緩緩抬頭。
他沒有入睡。
遭此大變,他也無法入睡。
四目相接。
兩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周庭芳在他眼裡明顯看到了一抹失望的黯然。
他在等人。
等誰呢。
周庭芳想,應該是安樂公主吧。
周修遠臨死之前,一定想再見沈玉蘭一麵。
此刻的周修遠,很是狼狽。他麵色很是蒼白,頭發散亂,滿臉塵土。那一身泛黃發臭的囚服穿在他身上,與他那張養尊處優的臉顯出極為不匹配的荒謬感。
周修遠從小就有潔癖。
小時候他不管去哪裡玩了,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換掉臟汙的衣裳,擦乾淨身子,再換上家裡的常服。
在寺廟那十幾年,更是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因為周春來擔心兄妹兩容貌相差過大,授人以柄,因此總是特意苛待周修遠的飲食,好讓他發育遲緩,形容外貌更接近她的模樣。
周修遠少小離家,從她考中秀才的時候,周春來就狠心將他送走。
這些年來,無論是中秋還是年關,周修遠都不曾回家。
周春來有空的時候,也會帶一些生活用品去山上看他。
周庭芳無數次的看見周春來給周修遠帶的換洗衣裳全是裙裝——
是啊。
她頂著周修遠的名義求學科舉,必須女扮男裝,隨時讓自己裝出大喇喇的豪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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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修遠頂著她周庭芳的名義在寺廟修養,那麼他同她一樣,也要脫下原本自己的裝扮,而換上對方的打扮。
也就是說。
周修遠在寺廟十二年,全是身著女裝——
此刻想來,周庭芳覺得很是荒謬。
曾幾何時,她刻意忽視那種不適,刻意逼自己多想周修遠的霸道和無賴,刻意不讓自己去想周修遠在寺廟裡過得好不好。
那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的少年,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可會覺得害怕?可會在夜裡睡不著?可曾心裡怨恨她?
她是少年神童。
可他卻猶如陰溝裡的老鼠。
她朋友遍地,振臂一呼,便有無數同道中人為她前赴後繼。
可他身邊沒有一個朋友。
她身不由己,哪裡能管彆人的因果。
這世上向來都是自私的人過得更好。
可是為什麼,此刻她的心…仿佛被刀子刺中,再一剜,便是血肉模糊。
她和周修遠本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
可他們從十二歲以前,每次見麵便是爭吵和打架。
十二歲以後,形同陌路,永不相交。
有她的地方,他不能出現。
有他的地方,她不能出現。
就仿佛,兩條平行線,相交便是天崩地裂。
可是如果再想一想,時間再往回倒流,她也能想起代替他去考試的那一日早晨。
“喂。彆怕,考不上就算了,他要是打你,我就去你房裡隨便挑一本書燒了。這樣他就會來打我!”
“不要緊張。給你糖吃。”
那小小少年臟汙著一張臉,眼睛亮晶晶的,很驕傲的伸出手,將兩顆臟兮兮的、幾乎快要融化的冬瓜糖放在她手心裡。
“我能掙錢。今年村子裡發大水,說是下個月開始修河堤呢。那邊勞工多得很,到時候我就去那裡賣糖水。掙了錢帶你去城裡的書局裡看看,你不是喜歡看書嗎,叫我一聲哥,哥給你買!”
冬日的早晨,滴水成冰的時候,有一次她病得下不來床,周春來將書桌搬到她的床頭,監督她每日的學習。
周修遠就一直在外麵鬨騰。
直到周春來忍不住,出門拿藤條將他揍了一頓。
過了好半晌,小小的周修遠揉著腫得老高的屁股,顫顫巍巍走進來,一把掀翻她的書桌,大喇喇的罵“天天讀書你煩不煩,吵死了——病了就給我老老實實躺著!一天天的裝什麼刻苦呢——”
原來,那些不愉快的幼年記憶裡,也曾有個小小少年給過她一絲半點的暖意。
“哭什麼?”
忽然那男子的聲音愣愣響起。
哭?
誰哭了?
周庭芳抬手,才發現自己手指上沾染了淚珠。
啊。
是她在哭啊。
她還以為天上下雨了呢。
周修遠盯著她,眯起那雙和她相差無幾的眼睛,露出他小時候那種習慣性的厭惡表情。
“你現在這張臉哭起來…比小時候更醜了。”
——轟。
周庭芳忽然一窒。
隨後瞳孔微縮。
她微微張唇,一時竟忘記了呼吸。
周修遠說什麼?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的心狂跳起來。
周修遠一句話,便叫她手足無措愣在原地!
周庭芳幾乎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駙馬說什麼,我聽不懂。”
周修遠淡淡一笑,眸色飄忽,似乎全然無所謂她的謊言,“放心,我很快就會死了,死人的嘴是很嚴密的。你的秘密,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周庭芳沉默。
她弄不清周修遠是真的知道她的身份,還是單純詐她。
她隻是愣愣的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神態中窺出些許端倪。
兩個人互相看著彼此。
仿佛從另一個角度打量自己。
周庭芳看著那張和自己十分相像的臉,心頭沉甸甸的。
她沒有辦法麵對周修遠。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周修遠除了麵目可憎,從小喜歡跟她搶東西,是一個極度不稱職的兄長外,他沒做錯任何事情。
他唯一的錯,便是軟弱。
他不敢反抗周春來,隻能任憑周春來安排他的人生。
可是他真的快樂嗎?
搶了她的身份,搶了她所有尊榮,甚至娶了公主,可周修遠真的想要這種生活嗎。
更何況,周修遠曾以命相逼,逼迫周春來在西北放她一條性命。
如今想起來,周修遠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壞人。
他比自己更可憐。
周庭芳一遍一遍的問自己,他真的該死嗎?
沒有答案。
沒有如果。
“玉蘭她懷孕了。你知道嗎?”周修遠手裡舉著一根草,那是從他的茅草床上扯下來的,他拿在手裡把玩著,似乎並不為自己的結局而感傷或憤怒,或許他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所以他臉色看起來很平靜。
周庭芳不敢說話。
周修遠的目光淡淡看過來。
“能力範圍之內,關照一下他們。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這個他們,指的自然是沈玉蘭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周修遠的口氣,仿佛是在交代後事。
可語氣又是那麼平靜。
無端端叫人心裡發寒。
看著周庭芳那愣愣的眼神,再看著那張和自己再也不想像的臉,這一刻,周修遠覺得自己仿佛終於走出了困住他十幾年的迷宮。
真好啊。
再也不用看見她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
終於可以安心的睡個好覺。
周修遠“嗤嗤”的笑,“既然這次又贏了他,為何還要苦著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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