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我謫仙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方詩詞自然是作為乾陽糧倉的揚州府,最貼切的寫照。
今兒一大早的揚州府街道上,便是有馬車穿街而過的嘶鳴聲,再一道隨了街邊出攤的屠戶和賣花小販的吆喝聲,甚是襯顯的繁華。
車趕得穩,肉切的細,花摘得新鮮,對於混口飯吃的平頭百姓來說都是一等一的手藝。雖是會讓那些站的高了的人瞧了去,免不了的嫌棄,但也是各有各的驕傲。
要說這恃才傲物,隻要是個走江湖的,身上傍著個幾斤幾兩的能耐,多多少少都沾點自傲。
不過,可不隻是那些江湖事江湖了的忠肝義膽之士或是蠅營狗苟的蟊賊有這般近乎是自作多情的姿態,就些個市井裡的街頭小販和文廟裡走出來的金玉種子也免不了這般性情。
逮明兒,瞧上一眼街邊上的屠戶攤子,屠夫生的一副虎背熊腰,膀大腰粗的健碩身板,擱那“嘩嘩嘩”的耍著七八來斤的砍骨刀,大有庖丁解牛之勢。
等這刀一下肉,解的不好,無非當大家夥樂嗬樂嗬看個笑話,權當添個彩頭。反觀這屠戶也不過是瞪起個銅鈴大的眼珠子,暗自埋怨自己的手藝就是想著是不是隔壁王鐵匠給自己的刀少磨了會兒工夫,差了點火候。圍觀的主顧笑著噓聲,當事的屠戶漲紅著臉擺手連連解釋。
平頭百姓的樂趣也就這些個俺讚玩意兒。
但這若是解的有模有樣,好家夥!甭管你是在同街的花樓喝著花酒左摟右抱,溫香軟玉入懷的公子哥兒亦或是一旁茶樓沏著茶水佐著台上說書先生的抑揚頓挫消磨時光的茶客。這屠戶豪邁的叫喊準能把這尋花問柳的公子哥兒那小腹蠢蠢欲動的欲火給壓下去,讓這如無骨的花魁伶官猛地一顫,繼而嬌滴滴的掩麵欲泣,而後者不過是為了惹得官人憐愛,多點賞銀罷了。同樣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日的揚州府醫館鋪子裡總有些個來治骨折一類的跌打損傷的病患……
對屠戶來說,這招攬是招攬了生意,可這同行也是得罪了七七八八,不過若是和家裡妻兒老小的生計比起來,還是是值得的。
雖然隻是鄉裡人的一件小事,主顧看個熱鬨,該買肉還買肉,該還價還環價,但這對屠戶來說是完成了的一樁驚天壯舉,保不齊明後兒兩天都臉上擱著笑,聲音粗上那麼幾分,更有底氣些。鄉裡人不懂得鼓弄吹噓自己,不過如果彆人提及屠宰的時候,隻是默默的挺直了腰板,哪怕隻是稍稍略過。可若是有人上前鬨事,詆毀人家的手藝,那這可有好戲看了,市井間的拳腳爭鬥是免不了的,不過真要血濺三尺,鬨出人命來,兩個人都是不敢的,畢竟誰都不是亡命之徒也並非出生王公貴族,身後總有人需要自己去養活……但是這要是個換了個書生,那可不也是就沒意思多了,無非是幾句聖人曰“……”或是之乎者也一類的酸儒語調,再怎麼頂破了天也是漲紅著臉,爭吵幾句就草草了事,是萬般不敢起了拳腳的……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縱然有貴妃研墨,龍巾拭吐的傲氣,在萬千鐵騎麵前與螻蟻何異百無一用是書生……”
“老先生,得虧我那周兄弟不在,就憑您這扭扭捏捏像個娘們似的吊人胃口,尋人開心,怕不是我那兄弟半夜偷溜進您老的屋子,讓您給開個單場,哈哈”鬨人玩笑的聲音從酒樓靠窗口傳來,繼而引得整個酒樓哄堂大笑。
正在台上咿咿呀呀講著文人軼事,一同並著滿腹牢騷的說書匠隻是抬了抬了眼皮,尋了一眼聲音的出處,眼神微微愣住,然後竟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一會兒,聽客,酒客,食客沸騰的聲音漸漸喑啞了下來。不修邊幅且蓬頭垢麵的說書先生扶了扶頭頂的束髻冠,卻是給人一種怎麼也扶不正的感覺。老人緩緩放下手中的沉木和折扇,黝黑的左手從破損不堪的裘皮大衣裡掏出半個瓢,扶著下了台,向酒客們緩緩踱去。
寒風蕭瑟,老人走近半掩窗的座位,往窗外瞥了一眼,“要來雪咯”。一襲夾雜著雨水的西北風順著窗門吹入,老人那不成樣子的裘衣早就沒了禦寒效果,害的老人一陣哆嗦。
其實,就老人這身裝扮,稱呼他一聲先生都可以說是老人祖上墳頭青煙萬丈,如果老人家還知曉祖上墳頭在哪兒的話。就憑他一身裝束,趕早兒隨便往洛陽一丟,怕是連正午的時兒都沒過,就夠他在酒樓裡擺上那麼一桌“滿漢全席”,大快朵頤。
窄窄的過道上,兩旁的酒客,如果是常來這樁毫不起眼的小酒樓裡飲酒扯皮的老主顧,大多都會不約而同的從葫裡勻出一點酒,雖說不儘是些平頭百姓喝的俺讚貨色,不過偶有一兩口的新醅綠蟻倒也隻能讓老人口舌一辣,臉微醺紅。
老說書匠就這樣沿著一條小道,一點一滴的乞討著酒客們壺中酒,有的酒客也不知道是囊中羞澀還是有這潔癖的習慣,老人臨近時縮了縮身子,又以一條袖籠遮掩住了酒壺,同時扭過頭去想要與同桌的酒客嘮上幾句。老人倒也不惱,隻是微微一笑。不過雖說這老說書匠是絲毫不在意這門子尷尬事,也不惱這人怎這般不爽利,但其他的酒客可就看不下去了咱大夥都是普通百姓,這酒樓也不是乾陽城裡的“仙客來”,這老頭給大家夥講了這麼久的書,尋你一口就喝都要如此遮遮掩掩,好不乾脆!
一時間噓聲鋪天蓋地,絲毫不比前麵老人被酒客笑話的笑聲弱半分。想必若是此人不學個一門易容術,這小酒樓他可就進不來咯。酒客臊紅了臉,急急起身,不過並不是急著逃離這丟人之所,而是拎起桌上的酒壺慢慢倒上一碗,灰溜溜的端放在了老人的說書台上。這個在乾陽版圖上都標記不出的小山村,偏僻得很,方圓十裡大抵也就那麼一座酒莊了。這真要是給人家留了壞印象,以後喝酒都尋不到一星半點的熱鬨,愁的慌……
噓聲漸漸平息了下來,酒客們繼續看著老人“沿路乞討”,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酒客們也都習慣了勻出一點酒留給台上這位除了說書外就少與人交談的怪老頭,明明穿的邋裡邋遢,身上儘是些灰塵泥濘,可他這頭上係著的束髻冠卻是一塵不染。不過這還不是最玄乎的,小老百姓懂得少,也沒怎麼識過字念過書,這老頭雖說帶著束髻冠,可是這樣子怎麼就和私塾裡的先生這般天差地彆,就好像這束髻冠從未端正過。私塾裡的那些個先生那可真是行的正坐的直,讓人見了恨不得豎起十個大拇指,多親近親近,保不齊自家的娃也能蹭上個秀才,那可算是發揚門楣,一定要挑個良辰吉日去祖上墳頭好生祭拜一番,而老頭這副模樣,就顯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不去瞎猜了,江湖裡的小人物顧頭不顧尾,管的了上頓,顧不上下頓,為了生計四處奔波,管不得這些。隻要他能為咱尋來開心,那就行了。
突然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客人伸了伸腿,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對於老人來說,也對於這座不知道紮根在什麼小山鎮的酒樓來說——麵生得很。
老人手中的酒瓢向外倒飛出去,灑在了過道上,驚的旁道上的酒客側身躲避,和酒瓢一同翻出去的還有說書的老頭。就在老人即將落地的一刹那,旁座的一位酒客緩緩地伸出了腿,用腳踝關節處勾住了老人的身體,時間不快也不慢,就是湊了一個恰好。
“好!”酒樓裡爆發出雷鳴的掌聲和喝彩聲。
老人在眾目睽睽下迅速起身,也不先向好心的酒客道聲謝,反倒是雙手在身上那件破損不堪的裘皮大衣尋到的一處稱得上乾淨的地方擦拭了幾下,緊接著就是用雙手去扶自己的束髻冠。待老人擺弄好了之後,略帶生硬的比了一個拱手,緊接著就是跑向自己酒瓢摔碎的地方。
這要是一般酒徒看到自己的酒給摔沒了,不是沮喪急躁就是暴跳如雷。但這位說書的老人什麼也沒說,隻是雙膝跪地,彎下腰來,用手指蘸著地上散落的酒水,點在嘴裡,時兒還流露出沉醉的神情……圍觀的酒客見怪不怪,老人嗜酒如命他們早就已經見識過了。
“嗬”剛剛用腳扶住了老人的酒客站起身來,看到這一幕,流露出略微驚愕的神情。
這位好心的酒客大概已過而立,四十上下,麵色微黃,兩眉劍豎,好似畫上關夫子眉毛,睛如點漆,若非麵色不佳,應比潘安之貌。
忽然,縮在中年酒客身後,大約十一二三的少年擠進人群,赫然是最初出聲調笑老人的正主。
少年手上端著一壺酒,靠近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