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黃昏,今天的黃昏沒有夕陽,淡淡的白雲布滿了天空,沒了暑氣,卻也有一絲悶熱。
小孤嶺,離東門五裡左右,不算高也不算矮,與遠處的青蓮山遙遙相望。走上小孤嶺,伊寧忽然問董昭:“想回去?”
董昭低下頭,深深的歎氣,然後說道:“我……我已經被周師伯逐出山門了……”
“還叫師伯?”
“不,他周文山,周扒皮,周護短,有他在的一天,我在山上便是吃苦的一天。”
伊寧蹙眉,她也不做多想,找到一處相對平坦的石頭地,說道:“尋些乾柴。”
昨夜才下的雨,地上還有些濕,乾柴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好尋,董昭便四處轉了起來,一時間走的遠了些。伊寧盤膝坐在一塊平石上,調整氣息,運行大周天,呼吸慢慢由正常變的綿長,而後又開始閉氣,氣息消隱,無聲無息,與自然一體,而後又長吸一口,不再吐出,循環數次,直到呼吸皆與周天相容,人坐於地,如花石草木般聆聽風霜雨雪,徹底隱去氣息。
半晌,董昭未歸,遠處卻走來一個人,她睜眼,那人身材中等,白發蒼蒼,身著紫衣道袍,背負寶劍手執拂塵,正不緊不慢的走著。她看他時,他也看到了她。那人走到近處,隻見他一張皺紋方臉,兩彎垂梢長眉,頜下飄飄白須,好一派仙風道骨。
伊寧起身抱拳致意道:“彭真人。”
此人正是鐘離觀掌教彭漸,隻見他微微動容,也單手起揖回禮。他看到伊寧手上的劍,動容道:“你是?”
伊寧道:“我們見過。”
“哦?”
“四方館。”
彭漸思緒流轉,想起往事,說道:“是你啊,當初落英身邊那個小丫頭,如今都長這般大了。秋霜劍已在你手,不錯不錯……”他上下打量著伊寧,“沈家傳人,著實不一般。”
伊寧望著彭漸,眼中露出驚異,說道:“你……壽元?”
彭漸微微一訝異,卻沒動容,說道:“居然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今夜將死……”他看向遠處的青蓮山,說道:“隻剩五裡路,可我已經上不了山了……”
伊寧道:“我幫你。”
彭漸微微一笑:“你送我上山,我亦會死於半路,無法去觀中交待後事了。”
伊寧道:“非也,信我。”
伊寧讓彭漸盤坐於地,自己坐其後,手指飛動,點住彭漸背後幾處要穴,然後雙掌往彭漸後肩輕輕壓下,彭漸衣袍開始無風而動。
彭漸道:“你度我真氣,會損你大半內力,你這個年紀能有多少……嗯,你這是真元?”
彭漸感受到經脈中不尋常的冰涼,一股股寒意直奔他丹田而去,激發其丹田後,流向四肢百骸,雖然冷,人卻變的分外清醒,疲態直接一掃而光。
彭漸越來越驚訝,說道:“你凝霜真氣練到了冰脈霜血的地步了嗎?原來你就是……”
伊寧道:“是我。”
彭漸點點頭,鄭重道:“你不要再往上練了,蝕骨冰心那層萬萬不可練……”
伊寧眼光黯淡了下來,說道:“我知道。”
彭漸深深歎了口氣,也不知他為何而歎。
伊寧道:“有一事問。”
彭漸道:“請講。”
“郭長峰。”
彭漸聽得這名字,心中一震,說道:“你在找他?我也十年沒見到他了。”
伊寧沉默半晌,而後道:“那董昭?”
彭漸道:“他?”
伊寧道:“他的呼吸……”
彭漸抬頭,思緒飛轉,想了想然後說道:“那孩子是當初落英救下,送上山的,一晃十年了,他學會了那套呼吸,應該是落英教的,嚴格來說,他也是落英的傳人……跟你是同門……”
伊寧臉色微變,她一轉頭,隻見董昭已在遠處,手裡抱著一捆乾柴,正看向這邊的兩人。
“師祖!”董昭大喊一聲,丟下乾柴就跑了過來,跑至麵前,“撲通”一下就跪在他麵前,淚水從眼眶溢出,嘴唇蠕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伊寧收了功,彭漸緩緩起身,走近扶起他來,打量著他的臉,說道:“孩子,還好嗎?怎麼到此?”
董昭道:“我……我被周師伯逐出山門了……”
“什麼?他怎麼乾這種事?”
“我比武的時候打傷了吳非師兄……他就把我……”董昭擦淚,說不出的委屈。
彭漸心中明了,這孩子已經練出內力,隻是自己尚且不知,所以出手的時候自己也渾然不覺,定是如此。
他摸了摸董昭的頭:“無妨,現在,隨我上山,師祖替你做主!”
“嗯嗯嗯。”董昭像個小孩子,連連點頭。
彭漸回頭,看著伊寧道:“我走之後,若這孩子仍然無法待在鐘離觀,就麻煩你照拂了……”
伊寧想了想,點點頭。董昭恭恭敬敬跪下,給伊寧磕了三個頭,說道:“這些日子,多謝伊女俠相救之恩,董昭日後必將報答!”
伊寧仍然麵無表情,隻是轉過身,伸出左手擺了擺。董昭往前走,彭漸卻落在後邊,彭漸轉身起手向伊寧作揖,輕聲說了句:“若你以後遇見我師弟汪澄,請殺了他。”
伊寧眉毛一蹙,點點頭。這話董昭沒聽到,他隻是有些疑惑,師祖怎會向她行禮?他沒多想,彭漸已然走來拉著他的手,跨步向青蓮山走去。
夜色將近,祖孫倆手執手,大踏步朝青蓮山走去,五裡路隻是平地的路,上山進觀裡還有數裡之遙,董昭一路上訴儘衷腸,彭漸隻是好言安慰,五裡路走了三四裡,彭漸忽然一個踉蹌,董昭趕緊扶住他,疑惑的問道:“師祖身體不適?”
他擺了擺手,說道:“快走。”彭漸暗中運轉氣勁,卻感覺自己丹田寂靜,再也生不出一絲真氣,而經脈中卻寒氣湧動,運轉不停,他明白自己生機已斷,若非伊寧的真元給他續命,他連這裡都走不到,他此刻隻是個油儘燈枯的老翁罷了。
眼看離青蓮山的山下青石梯還有數十丈的時候,彭漸忽然彎腰,大口的喘著氣,腳步停下,似乎很痛苦。
董昭慌亂不已,問道:“師祖,你怎麼了?是不是受了內傷?”
彭漸臉色已蒼白,再不複飄然若仙的模樣,他重新提氣,可丹田卻如乾裂的大地,並無一絲生氣,經脈雖然還在運轉,但涼意已少了許多,他心急不已,提著步子要走,他說道:“我壽元將近,快點上山,我要交代後事……”
董昭震驚到四肢發涼:“怎會如此!”
彭漸道:“人固有一死,武功再高的也會死的,我們快些走。”
董昭一把湊到彭漸身前,背過身道:“師祖,我背你,我們一起回家!”說罷他眼淚止不住的流。
這一幕讓山下某個農夫模樣的人看到了,那人一雙眼睛如狐,狡黠的窺視著這一切,待董昭上山,他便飛速的掏出一隻信鴿,放飛了出去。
奇怪的是今天山門下一個守山弟子都沒有,極不尋常,董昭一時也沒察覺到。背人上山,起初還好,後來便覺不堪重負,他一直呼喚著他的師祖,彭漸起初也是輕聲的回複他,可之後聲音越來越小。今天這石階也彷佛格外的長,似乎永遠也走不完,董昭雙腿如灌鉛,他仍然一階一階的爬著,可腰卻越彎越低,忽然,彭漸道:“孩子,放我下來。”
“可是,師祖……”
彭漸聲音變得有力了些,說道:“我有東西給你……”
董昭放下彭漸,彭漸竟然站直了身體,一把撕開自己的袖袍,從一處夾層中抽出一張絲帛,上邊密密麻麻寫著字,他把那卷絲帛遞給董昭,董昭疑惑道:“這是?”
“這是《太乙經》,是我畢生所練的最高武學,也是我鐘離觀的鎮觀武學……”
彭漸繼續道:“文山不善,諸川不禮,夷洲太戾,玉真太傲,其餘弟子良莠不齊,皆難有成,唯有你,稟性純良……可承我之武功……”
董昭道:“可我,連丹田都沒有啊……”
彭漸道:“無妨,你以後會知曉的……”然後他撕下道袍一角,咬破手指,忽然渾身顫抖起來,然後直接往地上撲,董昭一把扶住他,隻見他異常吃力的一手沾血,一手抓布,指尖顫抖,寫道:掌教玉真,不得逐。逐之後畫了一橫,隻是那個字沒寫完,彭漸手一撒,沒了氣……
”師祖!師祖!“董昭大聲呼喚,用力的搖晃著彭漸的身體,可彭漸終究是不再動了。一代武學宗師,罕世高手,就此隕落,時年七十六歲。
董昭擦著淚,手裡拿著《太乙經》,望向高高在上的山門,心中思索,師祖死在半山,自己若就此離去,縱無人知曉,自己也當愧疚一輩子,帶著師祖的遺體上山,還不知周文山會拿他怎麼樣,這《太乙經》過於重要,帶身上不安全,他想了想,便在石階外的一顆小樹下挖了個坑,用油布包著,埋下《太乙經》,上邊壓著幾塊石頭,做個記號。然後他把彭漸遺書塞進懷裡,重新背起彭漸,一手抓著彭漸的寶劍,一手拿著拂塵,望著夜色中黑壓壓的青蓮山,堅定的走了上去。
無論如何,師祖必須落葉歸根,遺蛻歸觀裡。
當董昭背著彭漸的屍身上了鐘離觀的觀星坪時,立馬被道士們團團的圍了起來,見了董昭,有人指責,謾罵,見了彭漸的屍身,有人憤怒,悲慟。
三個穿著赭色道袍的長須道士,開口道:“怎麼回事?”
此人正是周文山,後邊兩個一個高一個矮,分彆是傅諸川,簡夷洲。
三人一把撥開人群,看見了死去的彭漸,一個個大聲呼喊,淚水奪目而出。
“師傅!師傅!師傅!”
為首的周文山激動至極,涕泗橫流,到底是有真情實感的,隨著他的哭喊,很多弟子也跪下來哭喊著。
良久後,周文山轉頭看向董昭,那雙三角眼一瞪,問道:“師傅怎麼死的?”
董昭道:“我與師祖在小孤嶺相遇,一起上山的時候,師祖壽元耗儘。”
周文山彎腰,眼中有淚,輕輕抓住彭漸的手,手尚溫,確實是才死去不久,臉上也無異樣,雙眼是閉著的,非常安詳。他絲毫看不出什麼來,但他眼光瞟到彭漸左邊袖口,看到那撕裂開的絲絡,心中疑心大起。
他轉過頭,眼中不善,道:“師傅武功蓋世,怎麼會突然羽化?”
董昭道:“我也不知,我傍晚才遇上的師祖。”
周文山一把揪住董昭的衣襟,咬牙道:“不知?你騙鬼呢?”
董昭吼道:“我沒騙你!我遇見師祖到現在,不超過兩個時辰,你要我如何說?”
“你要我如何信?”周文山也喝道。
簡夷洲道:“你下山一個多月,山下這般大災,你是怎麼活下來的?還有,你身上這身新衣服,可不太合你身啊。”
董昭看向簡夷洲,心道這家夥也不是善茬,他並不打算說出與伊寧相遇的事,於是說道:“照你的意思,我現在該是個死人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