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眯著眼睛,打量自己的戰果。在他與雄獅不遠處,原本湧動著的漆黑泥潮已經被打出了一個碩大的缺口,粗略估計至少可讓兩輛毒刃坦克並排開入。
看似駭人,但盧瑟心裡很清楚,對於一個建立在‘泥巴’這一特質上的新生惡魔而言,物理層級上的傷害其實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好在他這些年雖然一直忙著在曆史裡來來去去,卻也沒忘記忙裡偷閒祈禱兩句。方才在開槍之時,他默念的一句自創禱言顯然把這東西傷得不輕,以至於它短時間內甚至敢於無視某人的命令,在原地躊躇不前。
至於那句禱言到底是什麼.還是不要關心為妙。
“沒什麼好說的。”雄獅平靜地說。“惡魔作祟,圖謀甚大,極具威脅,老掉牙的故事而已。”
“真要說起來,一句話便能概括——莫塔裡安被偷走的身軀以六種不同的瘟疫連續毀滅了六個世界。死亡守衛全團出動,決意要在它毀滅第七個世界以前將它徹底毀滅。”
“這套.劍法,就是在戰爭中由當時的死亡守衛戰團長奧爾姆創造。在此後的十二個世紀內,它已流傳到上百個戰團,挽救無數生命。”
“可我看它不像是什麼劍法啊,萊昂.你自己用這個詞稱呼它的時候似乎也停頓了一下,我沒聽錯吧?”
盧瑟輕快地問,帶著點揶揄,但也沒忘記乾正事。他閉上左眼,開始校準目標。
他已經通過那個缺口看到了一個正緩緩走來的扭曲人影。凡他前行之地,樹冠低垂,人麵哀嚎,仿佛卡利班的森林正在俯首稱臣
但不要誤會,他並不是隨口一問,而是真的對此事非常感興趣。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已經太老了,而且搞不好還非常沒用,唯獨隻有一件事,他可以懷抱著驕傲說出口——他,卡利班的盧瑟,相當見多識廣。
當雄獅起劍之時,盧瑟一眼就看出了那套劍法的本質。
“這牽扯到一個古老的學說。”雄獅沉默數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給出回答。“你應該知道它的名字。”
盧瑟扯扯嘴角,裝作自己沒笑的模樣,隨後問道:“數字命理學?”
“是的。”
“看來,莫塔裡安大人的子嗣.”盧瑟沉吟片刻,終於憋出了一句不那麼意味深長的誇讚。“青出於藍勝於藍啊。”
“用不著你拍他馬屁。”雄獅不鹹不淡地說。“下麵由你指揮,爵士。”
盧瑟微微一笑,立即扣下扳機,深沉的死光從槍膛中迸射而出。
這絕不是人類的科技,意識到這件事,雄獅不免多看了一眼,進而感到了些許疑惑——太空死靈們的武器風格與盧瑟現在手上拿著的那把槍可謂是大相徑庭.
難不成他曾說服了某個死靈為他鑄造一把武器?
懷揣著問題,生性多疑的卡利班野人咆哮著衝向了那個缺口,沿途甚至不忘繼續揮劍。
原本就因盧瑟的祈禱而感到痛苦異常的泥濘們再次受到重創,分解力場煞有介事地開始崩碎一塊塊泥土。
看上去聲勢駭人,可真正讓泥潮感到痛苦的事物絕非劍刃或立場本身,而是握著它們的人揮動手臂時刻意選用的某種角度.
單個並不算什麼,但若是結合起來,便成了它的天敵,使它本能地產生痛苦與畏懼。哪怕已經有了遠超俗物的生命形態,這頭剛剛誕生的強大惡魔也無法忍受此痛苦。
終於,當雄獅的衝鋒進行到第四秒時,它畏懼地退去了。而那召喚、塑造出它的人卻並不如何在乎,隻是在道路儘頭抬起了左手,擋下了那道綠色的死光。
按照慣例,這時候,他應該說點什麼——但這次不行。
他的敵人們不允許。
更多的死光蜂擁而至,落在此人眼中卻不僅僅隻是屬於太空死靈們的科技之力,還帶上了某種真實存在的信仰之力。
他看得真切,因此立即加以嚴肅對待。幾縷灰燼突兀地從他的手指間灑落,竟把那些對於大魔而言也十分棘手的信仰之力統統消解
不,不是消解,而是同化。
眼見此景,盧瑟的臉上終於顯出些許震驚。
“那些是骨灰,而且一定來自信仰極其虔誠的人們自願獻出。”他語速極快地低語,仿佛已經快衝到敵人麵前的雄獅能夠聽見他到底在說什麼——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萊昂·艾爾莊森將這一寶貴的情報牢牢抓住,隨後立即變換了戰鬥策略。
原本仍打算切割出弧線的劍路於半空之中硬生生地為之一滯,帶翼盔猩紅的目鏡之後,雄獅的瞳孔驟然縮小至針尖大小。
獅劍橫斬而過,深陷於一人腐朽的胸腔之中。卻沒有鮮血噴出,有的隻是塵埃。在無法被冠以‘秒’前提的短暫時間之中,此人以他的雙手按上了雄獅的肩頭。
“原體.”
一聲呢喃隨風而出,頭盔之後,雄獅毫不意外地咬緊了牙齒。
他抽身回退,幾乎想要動用自己獨有的力量來將這叛逆斬殺當場。但他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因何來到這混亂的時間,為了避免再一次被利用,他終究沒有喚出那片森林——而這就給了塞拉法克斯機會。
是的,塞拉法克斯,襲擊者不是他還能是誰?
可是,萬眼巫師此時看上去當真是淒慘至極。他那華麗的法衣不見了,就連身體也變得如同焦炭一般,和那些被活活燒死的可憐人並無二致。
他就這樣凝視著他的原體,像是玻璃球一樣鑲嵌在眼眶裡的一對眼睛內反射出的卻是萊昂·艾爾莊森年輕時的模樣——一個高大的金發巨人,舉手投足之間極具野性與威嚴,使人想要跪拜、臣服。
雄獅自然也看見了他,盧瑟亦然。
在此瞬間,在塞拉法克斯那焦炭般的雙手按進雄獅的盔甲,觸及到他的肉體以前,他們不約而同地進行了攻擊。
雄獅抬手,按向了塞拉法克斯伸出來的雙手,打算一把將其折斷,隨後扯下這具焦炭屍骸的頭顱。盧瑟則再度喚出了那五道銀光,它們一經出現便撕裂了空氣,對準塞拉法克斯晶瑩的一對‘眼睛’呼嘯而來,勢必要讓那對玻璃球粉身碎骨
他們的攻擊都成功了,無手也無首的屍骸搖搖晃晃地站在原地,失去了反抗能力,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雄獅鬆手扔下那對手臂,反手從其胸腔中拔出獅劍,幾道劍光呼嘯而過,他毫無憐憫之意地將巫師留下來的屍骸斬為了粉碎。
看似卓有成效,可是,就算不去看天上那還沒停的黑雨,單憑直覺去考量,雄獅與盧瑟也絕對不會認為這就是結束。
他們與混沌打過太多次交道了,以血和淚堆積出的經驗絕非一點點戰果就能抹去。然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超出了他們中任何一人的預期。
無人可以預料到此事,絕無任何可能。思考這一隻存在於少數智慧種族中的寶貴之物需求思考者具備理性與最基本的智力,而且必須對其思考的問題具備一定程度的了解——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也可以,想象力與直覺自然可以發揮其優勢。
但若是沒有了解,沒有準備,亦無任何空間去發揮想象力呢?
至高天之中,萬變之主興高采烈地發出一聲讚歎。
“我告訴過你,小妹——這個偏執、瘋狂卻還懷著最後一點天真的人類,會給我們帶來一場十分有趣的戲劇。”
祂伸出‘手指’,隔著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霧點了點塞拉法克斯的屍骸,笑聲愈發真誠,卻開始喋喋不休。
“人類就是這樣的複雜,相互對立的兩種事物竟然能夠和諧的在他們身上共存。你看,塞拉法克斯不就做到了這一點嗎?他明明就是個瘋子,卻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拯救所有人。”
在祂身側,那片放蕩的霧氣懶洋洋地給出了反駁。
“他的天真建立在你的瘋狂之上,你把門、鑰匙和鎖都給了他,甚至還幫他偷渡到了另一界裡他是不是帶了什麼回來,嗯?快告訴我真相。”
萬變之主變成一個笑容可掬的男子,腳踏星河地朝著霧氣鞠了一躬,十分禮貌地拒絕了這個要求。
“這可不行。你我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盼來高潮段落,怎麼能提前讓這至高的享受因片刻心急就減損至索然無味的程度呢?請再等等,小妹,我向你保證,接下來絕對精彩。”
霧氣中傳來一聲平淡的笑:“隨你怎麼賣關子都行,我不介意你拿我找點樂子.但我要猜一猜。”
“三次機會?”萬變之主化作的男子斟酌著問。
“五次。”霧氣立即反駁,語調卻詭異地為之一變,變得非常高昂,非常嫵媚。“我要五次機會!”
“這”男子麵上的笑容稍有凝滯,隨後再度歸為燦爛。“要不我給你九次機會,這樣如何?”
“不行,我就要五次。”
“十八次,不能再多了。”
“五次。”
“.你現在乾的這件蠢事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們的計劃,你明白嗎,色孽?”男子麵色不善地問。
霧氣裡傳來一聲哼笑:“我當然知道——但是,就是要這樣才有意思。五次機會,說定了,如何?”
男子長歎一聲,權當默認。
“很好.我猜你又打算玩那老一套把戲,打算讓他在最後關頭顆粒無收,粉身碎骨?”
“我可不會去真的控製每件事的走向。”男子相當嚴肅地搖搖頭。“而且,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已經是老一套的把戲了——倘若他真的把事情辦成了,對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樁。”
“有趣。”霧氣低低地笑著,期間還夾雜有喘息與誘人的歌唱聲。“那麼,第二個猜測:你已經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想做什麼了,對不對?”
“是的。”男子說,眉頭緊皺,下顎神經質般地抽動著,像是正在忍耐極強的痛楚。
“很好,第三個猜測——”霧氣拉長語調,喘息聲愈發明顯。歌聲變得嘹亮、悠長,還有某種利刃入體的殘酷聲響,也一同響起。“——你已經做好了承受時間逆轉帶來的代價?”
“.不。”男子艱難地說。
話音未落,他的臉皮之下便爆發出了一個又一個遊走的凸起。它們明明正被這身人皮包裹,卻像是不存於血肉之中。遊走之處或頂起牙齒,或頂起眼球,把一張好端端的麵容變得像是被人攥在手裡的海綿那樣無比抽象。
看見他這幅模樣,霧氣中的存在終於爆發出一陣高亢。隨後,是滿足的低吟,和再度響起的靡靡之音。
“很好,非常好。”祂滿足地說,就這樣閉了嘴,竟不打算將這猜測繼續下去了。
男子立刻握緊雙拳,掩蓋在人皮下的龐大形體徑直撕碎了偽裝,其聲勢浩大,幾乎在至高天中掀起了一輪海嘯。
“繼——續——問!”萬變之主尖嘯著命令。
“彆急嘛。”霧氣以較為正常的語調說道,其中笑意已暗暗生根,滿懷惡意的某種欲望正翻滾不休。
“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已經足夠滿足我自己了,你給了他權限,卻沒有劃出疆域,你讓一個瘋狂的凡人掌握了他絕對不該染指的權柄。”
“因此你對未來失去了掌控,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會不會在下一秒就被時間扯碎,進而被替代這種對未來不確定的空虛和迷茫感幾乎要把你撕碎了。”
“對不對呀,兄長?”
霧氣中伸出一隻手臂,血淋淋的,傷口翻卷著皮肉,還未愈合,像是剛受傷不久。這隻手溫柔地捧起萬變之主化身為的那團星雲,憂愁地捏了捏它。
“真美味。”色孽低聲說道。“我們真是一對瘋到了極點的雜碎,不惜一切也要滿足自我.如果祂們知道了,我們該怎麼辦?”
星雲不答,隻是旋轉。而那片水幕之中,無數立起的巨樹已將卡利班人們的身影徹底掩埋。
哪怕是神明,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