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感官已經徹底混亂,記憶中曾經曆過的各種殘酷場麵都一一襲來,那些倒在他手下的亡靈就這樣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向他發起了複仇。
它們接二連三地分散著他為數不多的一點清明,拉扯著他,拖拽著他。雄獅隱隱覺得自己正深陷於一片屍骸爛成的泥潭中央,隻差一點,那些東西便要淹過他的口鼻
但是不行。
不。
他必須脫困。
——“你背負得太多了,原體。那麼多已被剪除出我們過去的分支,茫茫多的第一原體在他們中,唯有你這樣疲憊。你甚至要管束兩個軍團,但那些脫韁的惡狼根本就不是你的責任。”
——“一萬年過去了,你可曾有一日得以安眠,可曾有一日卸下這萬鈞重擔?就像吾等的主君,人類之帝皇你和他,都不該遭此厄運。”
閉嘴。雄獅試圖呐喊,但他發不出聲音,任何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眼前的世界成了一片漩渦,所有的一切都被納入其中。他的過去,他的劍,他的軍團徽記,他的記憶、驕傲、不被承認也不需要被承認的榮譽.
所有的這一切,都開始旋轉,然後扭曲,並逐漸成為一張慘白、陰森、可憎的臉。
雄獅忽然聽見一陣銳利的響聲,不是劍鳴,而是另一種武器。他還來不及想起這種武器到底是什麼,身體就搶先一步抬起了雙手。
早已丟失的獅劍在這個瞬間不知為何又出現在了他的手中,並擋住了一對堪稱殘暴的利爪。
電弧纏繞其上,劈啪作響,爪刃與劍刃相互碰撞,分解力場泛起的巨大亮光就這樣殘忍地照亮了那個黑暗中的襲擊者。
黑發黑眼,眼眶深陷,臉頰瘦得貼不住半塊肉,一個高大、著甲但仍然無比瘦削的諾斯特拉莫人。
雄獅本能地喊出了聲:“康拉德?”
午夜幽魂放聲大笑起來。
“叫得真親密啊,兄弟——”他朝雄獅眨眨眼。“——我從來沒聽過你這麼叫我呢,不過這沒關係,因為我並不喜歡。”
他滿是惡意地一笑,身形忽然消失在了原地,待他再出現時,那兩把利爪已經從一個根本不可能防禦的角度襲向了雄獅的後背。
然而,就在快要得手之時,他卻忽然又止住了攻擊,再度踏入了黑暗之中。直到此刻,雄獅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些什麼。
一些令他感到陌生的記憶趁此機會張牙舞爪地衝進了他的大腦,把一些噩夢般的事情灌入其內。
他頭痛欲裂,但原體級彆的思考能力依舊讓他迅速提煉出了幾個關鍵詞。這其中有的使他非常熟悉,例如荷魯斯叛亂;有的也令他無比陌生,比如.
康拉德·科茲,叛徒?
更多的東西咬住‘叛徒’這一詞彙的尾巴,呼嘯而來。
剝皮,暴行,恐怖,食人,不必要之暴力,精神錯亂的瘋人,需要被改正,臟兮兮的可憐蟲
無數個稱謂,無數個片麵的閃回都一一頂入他的思緒之中。雄獅咬緊牙關,無法忍耐地發出了一聲低吼,換來一句狐疑的嘲笑。
“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嗯,獅子?”那陰惻惻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我還從沒見過你背對著我——你什麼時候學會了伏爾甘的戰術?”
雄獅猛地轉頭。
“噤聲!住嘴!”他狂怒地咆哮,雙眼狂亂地搜尋著黑暗。“你不是我的兄弟!”
“哈!”
午夜幽魂再次大笑起來,聲音在四周回蕩,使這片無人的廢墟愈發恐怖。笑聲不斷地回蕩著,雄獅站在原地,來回踱步,手中獅劍焦躁不安地轉動著。
他已經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虛幻還是現實了,但科茲向來是個攪局鬼。他的聲音從雄獅耳邊傳來,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的思考。
“你終於肯承認這件事了?”
雄獅下意識地刺出一劍,火光迸射,兩隻利爪將劍刃格開。一個黑影一閃即逝,尚未完全熄滅的光亮飛過他的臉,照亮尖牙和慘白,生就一片無比刻薄的模樣
“我們本來就不該是兄弟!”午夜幽魂說,並朝著他瘋狂地突進了過來。
那姿態可稱野蠻,他的臉更是難以形容。雄獅現在終於有時間觀察他了,卻覺得無比後悔——這哪是他記憶裡的康拉德·科茲?這根本就是個噩夢一樣的鬼魂!
“你不是他.”
雄獅喘著氣,忍受著腦海中的劇痛和那無處不在的不真實感,同時揮劍格擋,以直覺保證了自己沒有被突襲直接殺死當場。
但他畢竟不是全盛時期的戰力,麵對這瘋狂的突襲,戰甲一個照麵就被切開了幾道豁口。金屬碎屑四處飛濺,午夜幽魂的黑發在狂風中被撕扯地橫飛不斷。
他仍然在笑,渾然忘我,每一次攻擊都帶著絕對的殺意。雄獅越擋越難,他除了要應付這越打越興奮的怪物,還得處理腦中的疼痛。
更要命的是,隻是看見這個噩夢,他的痛苦就會加劇——歸根結底,這是眼見所見之物與記憶中熟悉模樣的一種衝擊。他可從沒見過康拉德·科茲如此瘦削,如此形如鬼魅。
更不要提人皮、剝皮骷顱,碎骨這些褻瀆而墮落的戰甲裝飾了.半夢半醒的恍惚之間,雄獅突然生出了個沒有邏輯的問題。
他想,若卡裡爾·洛哈爾斯看見這一幕,第一反應是生氣還是發笑?
他的問題被利爪切割過空氣的嘶嘶聲打斷了,血肉上的痛楚自左肋下方傳來。
雄獅悶哼一聲,本能地目露凶光。一記橫拳將那噩夢打出幾米,隨後追身上前便是一連串不假思索的反擊劍術,不帶半點猶豫。
“是,就是這樣,萊昂!”閃躲中,那被瘋狂染得不成人形的怪物狂笑著對他致以了敬意。“我們就該互相廝殺的!這銀河哪裡容得下這麼多的恐怖怪物?”
這次,雄獅沒有理會他。他逼迫自己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進攻上,然而事與願違,他不但沒能做到這件事,被疼痛分了心,甚至還被敵人找到了破綻。
那兩把血腥的利爪突入進劍光之中,殘酷卻也精準地插入了他的胸甲之內,將第一軍團的徽記切得粉碎.而且,一擊得手以後,午夜幽魂便再度遁入黑暗,隻剩下聲音仍存。
“這可真奇怪啊,萊昂。我聞到了軟弱的氣味兒,你在戰鬥裡分了神?這可不像你。”
雄獅低頭,他的感官還沒從那片混亂中回過神來。更何況,就算它們全然清醒,要在腦海中連綿不斷的劇痛作祟的情況下追蹤那怪物也絕非易事。他索性閉上眼睛,感受著快速的心跳,把劍橫在胸前。
“決定站著等死嗎?”午夜幽魂問。
他在挑釁,那聲音擦著雄獅的耳畔劃過,悄悄地落進了黑暗裡,像是個頑皮的惡童。但雄獅仍舊不為所動,他有規律的呼吸著,對幽魂的話置之不理。
他惹惱了他,怪物咆哮著衝出黑暗,帶來一陣極寒的旋風,刺痛了雄獅的皮膚。
兩把利爪在千分之一秒後淺淺地擦過了他的鼻梁,雄獅恰到好處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張難以言說的臉,時間在此刻仿佛靜止了。
攻擊落空,打算再度遁入黑暗中的午夜幽魂。麵無表情,眼神卻極為複雜的雄獅,和他已經緩緩握緊的雙手
一聲咆哮響起,血花飛濺。午夜幽魂開始流血。
“了不起。”他驚奇地說,對自己的傷視若無睹,聲音中的睿智和受傷時發出的如野獸一般的咆哮判若兩人。
“這實在是令人刮目相看.你是怎麼做到的,萊昂?”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困惑,那情緒太真了,真到雄獅再次感到混亂不已。
他再次強忍下來,想等到一個機會一舉衝破這由塞拉法克斯設下的幻術,奈何那黑暗中的怪物又開口了,以諾斯特拉莫人特有的,兼具殘忍與優雅的語調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嘶嘶作響的.混蛋。雄獅惱怒地想。
“你變得沉默了——怎麼?言語上的交鋒已經讓你感到厭煩了嗎?好吧,好吧,給你透露一個秘密如何,萊昂?他們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但你可以知道。”
黑暗中探出一張臉,一個慘白的鬼魂微笑著走出,貌似滑稽的舉著雙手,腰間一連串骷髏相互碰撞,砰砰悶響。他鞠躬,然後直起身來滑稽地鞠了一躬,隨後方才開口,聲音依舊輕柔。
“你之前問我,為什麼要背叛?”午夜幽魂瞪大雙眼,漆黑的眼睛裡一片狂亂。“答案其實很簡單,萊昂,為什麼不呢?”
雄獅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自己的某根神經繃緊到極限,然後斷裂的聲響。嘣,就這樣,它斷開了,沒引起疼痛,隻有難以形容的怒火。
“閉上你的臭嘴!”萊昂狂怒地咆哮起來。“你沒資格頂著這張臉說這種話,你沒資格!”
他說完,隨後竟在原地來回踱步,整張臉都神經質地抽動著。這表現甚至讓午夜幽魂第一時間都有了些不知所措,他原本都繃緊了身體,打算迎接可預見的攻擊,然而——
“——康拉德·科茲不會背叛。”忽然,雄獅鏗鏘有力地對他說道,眼神卻麻木地如同正在服用化學藥劑的癮君子。
午夜幽魂難以理解地看著他。
“他們還說我瘋了”
他聳聳肩,提著雙爪,如玩耍般走向了還在原地陷入痙攣的雄獅,臉上已浮現出一抹怪笑。
——
年輕人困惑地看向他的敵手,那個年邁的老人。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他大概受了重傷,現在正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鮮血已從盔甲內部湧出,染紅了地麵。這景象甚至讓他的戰意都為之熄滅了,畢竟,再怎麼說,對一個失去反抗能力的人下手,實在很難稱得上是騎士所為。
“有時候,你得學會暫時拋卻榮譽,原體。他現在已經無力反抗了。他的精神正在過去中和另一些敵人做鬥爭,你隻需要揮劍一次。”一個聲音對他說道。
年輕人頭也不回地搖了搖頭:“不行,塞拉法克斯。我雖然承諾過會和他戰鬥,但那是建立在公平的基礎上。”
“如果你現在殺了他,我們會少很多事。”林中的聲音耐心地勸告。“距離我們扭轉一切,隻差這最後一點努力了,切不可在此刻放鬆啊,吾主。”
年輕人皺起眉,顯得有些不太情願,他再次拒絕道:“你講述過他的生平,坦白來講,我看見的是一個有缺憾的英雄。你曾教導過我,不應當使英雄失去榮譽,難道你忘了嗎,塞拉法克斯?”
林中之聲發出一聲歎息。
“或許我把你教得有些太固執了。”他說,聲音已變得很平靜。
年輕人忽然察覺到了些許不對,他的本能正在向他示警。然而,這示警的結論卻讓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這是他第一次違背自己的直覺,也是最後一次。
一隻焦爛的枯手穿透了他的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臟,並將其捏得粉碎。年輕人甚至隻來得及回頭看上一眼,意識便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他的屍首轟然倒地,而塞拉法克斯則甩了甩右手。也不見他有其他的什麼動作,天色便驟然晦暗。地麵震顫,兩條粗大的根須破開地麵,將雄獅與年輕人的屍體儘數拖入地下。塞拉法克斯低頭凝視一眼,他的視線暢通無阻,看穿了一切阻礙.
他隻能看見真實。
真實是,地下什麼也沒有,沒有泥土,隻有無儘的根須。團團結成一塊,如大陸板塊般巨大。而在它們內部,存放著許多具屍骸。有的年輕,有的年老,有的已經死去多時,有的麵色紅潤,像是還活著
唯獨隻有三個例外,一是年邁的雄獅,滿頭白發,須發皆張的他隻此一家。二是紮布瑞爾,雙眼緊閉,已然奄奄一息。三,則是一個年幼的孩子。
塞拉法克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最後的希望。沒有罪孽,沒有過去,沒有任何枷鎖.
等到他做完這一切,汲取經驗與教訓,那個理想中的騎士王便會真的誕生。他將超越所有的原體,成為唯一的.
焦屍深吸一口氣,身形消失在原地。
事情還沒有做完。他這樣告訴自己。務必要保持冷靜。
就這樣,他走向雄獅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