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雙盈滿了眼淚,滿是痛苦的眼睛。
怪物張開嘴,用近似金屬摩擦般的聲音發出了請求。魯斯確確實實、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這聲請求,於是他轉身揮矛,就此捅穿了怪物的頭顱。
那高大卻異常瘦弱的身體砰得一下倒在地上,濺起更多黑水,沒多久便再次站起。在他們腳下,在非常深、非常遠的地方,某種破碎的聲響正隱隱傳來。
魯斯麵無表情地再次出矛。
一次,兩次,三次——他刺心、刺額、斬首、肢解、踩成肉泥、剁成肉醬——曾是殺手與忠犬之王的基因原體對一頭惡魔使出了他所擁有的全部殺戮技藝,而且滿懷仇恨與動力。
他是這般殺意深重,為此甚至做得出任何事來,隻要能讓這頭惡魔死去
但它就是不死。
它一次次地站起,一次次地因疼痛而哭泣,卻就是不反抗。它就這樣站在這裡,垂頭接受屠宰,任憑痛苦化作無止境的刑罰——直到一隻手握住魯斯腰間的那把手斧。
芬裡斯人轉過身,看見國王的臉,他仿佛憑空老了十幾歲。
他舉著斧頭,推開魯斯,站在了惡魔麵前。
“我們一起待在這裡的時間無可計數。”國王說,喉頭上下滾動。“最開始的時候,我還想著要出去,要離開但很快就什麼都不會想了,隻能專注在自己的記憶裡。”
他揮出手斧,砍倒惡魔。後者溫順地像是一頭綿羊那般倒地,卻忽然爆發出一陣極為恐怖的尖叫,仿佛正在經受遠比此前強烈百倍的痛苦。
斧麵上的驅邪神符明亮得如同暗紅色的太陽。
國王蹲下身,再次揮斧,粘稠的鮮血飛濺,灑在他的臉上,濺出一片麻木。
“不能忘記,這是我給自己設立的最低底線。而我記憶力很好,我還記得我們上次講到了第六次泰拉防禦戰,我出陣應對被褻瀆了屍骸重新拉起的康拉德·科茲。現在繼續吧,聽吧,孩子,你很喜歡聽,我記得的。”
“康拉德他本來就很瘋,他的天賦既是恩賜也是詛咒。在他死後,靈魂被祂們奪走並汙濁後更是瘋得無可救藥。我很清楚,對付他不能以尋常戰法,否則隻會讓死傷越來越多。”
怪物不斷地嘶吼著、翻滾,頭一次表現出了想要躲開的意願。而國王沒有讓他如意,那把斧頭一次次地砍入胸腔、脖頸或頭顱。
四周黑水激蕩。
“於是,我直接對他廣播了我的所在地。隻有我和他,附近最近的防守力量趕到也需要至少十分鐘,而十分鐘已經足夠我們殺掉彼此上百次了。所以我清楚他一定會來,因為那時的泰拉上隻有我能稱得上一個值得的獵物。”
“果不其然,他來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來的時候很清醒或許是最後一次清醒。他告訴我,他為我們創造出了一個機會,他給了我一串位於太陽係邊緣的坐標,又解釋了一通看似胡話的東西,然後就再次陷入瘋狂。我殺了他,結束了第六次防禦戰。”
“午夜領主找上門來,要求我提供和他們原體相關情報,於是我告訴了他們真相,然後帶著他們一起去了那個坐標。你知道我在那兒看見了什麼嗎,孩子?”
怪物的身體上開始燃起漆黑的火焰,國王的右手穩如鋼鐵,每次揮斧都堅決且精準,如一個機器人,可他的聲音卻是那樣的顫抖。
“我看見一個死亡世界,一個隻有黃沙、屍骸和死寂的世界。這裡曾是巴爾二號,聖吉列斯被強行墮落以後,他的家鄉也受到了牽連。數不儘的惡魔從虛空中湧出,殺掉了這裡的所有人,並以邪法將它硬生生地在物質界中移動了位置.”
“我們原本並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忙於沒完沒了的戰爭,騰不出手去做彆的事情,但康拉德卻知道。實際上,他不僅僅隻是知道這裡的新坐標,還知道天使自殺後的靈魂就藏在這裡,在打一場沒完沒了的戰爭。”
“他孤身一人,哪怕是我們的父親都幫不到他,因為他那時已經重傷,完全是彌留之際,甚至無力維持星炬燃燒。若不是洛珈舍身殉難,恐怕它早已徹底熄滅。”
黑火入體,燒灼一切。惡魔哀嚎著、瑟縮著,終於忍不住了,手腳並用地逃離了國王。它趴在黑水中,火焰熄滅,就連成為焦炭的部位也隻需要一眨眼便能恢複
然而,在恢複以後,它卻顫抖著走了回來,跪於國王麵前,引頸受戮。
“我來到那裡,本以為可以拯救我兄弟的靈魂,但我失敗了。”國王滿懷悲哀地說,兩鬢白發早已染上血色。“我後來做的每件事都失敗了,我的兄弟們信任我,推舉我為主帥,但我沒能做成任何事。”
“察合台被四神魔軍圍攻,活活累死。佩圖拉博不得不被葬入無畏,死於第九次泰拉防禦戰。多恩緊隨其後,進入無畏。羅伯特·基裡曼為了洛珈的犧牲不被白費,在第十一次防禦戰中堅決不退,戰死星炬廳。莫塔裡安失去了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器官,四肢皆斷,再無戰鬥能力,甚至無法進入無畏,隻能放於靜滯力場中等待生機。馬格努斯試圖重建網道,卻在其中被邪神直接凝視,神智喪失,終日渾渾噩噩。科拉克斯想要效仿康拉德·科茲,在太陽係外圍阻擊鮮血魔軍,被天使帶入亞空間中不知所蹤.”
再一次,他舉起斧頭。
“這就是故事的結尾,孩子。”國王沙啞地說。“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我失敗了,徹頭徹尾地失敗了。我把這些血淚拆開揉碎講給你聽,是想讓你從中吸取經驗,以後不必遭此厄運,但我沒想到”
他似乎是哽咽般地止住聲音,斧頭也遲遲未落。
另一隻手接過它,勢大力沉地落下。
獵人沉默地揮斧,一下接著一下,毫不停息。不知不覺間,那漆黑的烈焰已將他們徹底包圍。碎裂之聲不絕於耳,從腳底、從後背、從頭頂接連不斷地傳來。
惡魔的頭顱骨碌碌掉落在地,滾至黑暗之中。獵人走過去,撿起它,然後用斧頭再劈。
他不講話,哪怕一句話都不講。直到粘稠的血覆蓋全身,直到黑水不再沸騰、不再激蕩,直到那形銷骨立的怪物重新變成那個男孩,他才停手。
他轉身,走向魯斯,把斧頭塞給他。
“多謝。”獵人說,聲音沉得像是含著血。
魯斯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那男孩。後者臉上的空洞逃不過他的觀察力,隻這一點,便讓他知道剛才那連番的虐殺對這孩子而言恐怕不存在半點折扣。
他忽然開口:“你真勇敢,就像萊昂·艾爾莊森一樣。”
男孩的眼睛動了動,像是回過了神。無需任何人幫助或提醒,他醒來的一瞬間便看向了跪地不語的國王。黑火熊熊,虛無崩塌,微弱的光亮從他們頭頂緩緩灑落。
男孩笑了。
“要小心。”他輕輕地說。
黑暗碎裂。
國王的眼淚砸落地麵。
男孩的屍體開始扭曲,某種超乎想象的惡念從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中一點點湧出。無數人的死,無數人的慘痛——就此被融為一體。
徹底的陽謀啊。魯斯想。不殺了那孩子,就沒辦法脫困。可若是殺了他,這東西就會出來
芬裡斯人歎了口氣,舉起酒神之矛。
“來吧。”他對那個已再無任何束縛的惡魔發出挑戰,神情專注異常,冷峻無比。
——
M40,掌印者之塔。
翻滾的風暴吹過磚石的縫隙,震蕩、搖晃、冰冷。自然環境已糟糕至此,此間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屋內卻依舊沒有點燃任何取暖之物。
一個十分高大的男人位於房間中央,正在翻書。
他皺著眉,神態看上去正介於不耐煩與思考之間。銀白色的束發略顯雜亂,他的長袍上也滿是灰塵,活像一座雕像,令人不禁發問:他到底在這兒呆了多久?
沒人知曉答案。
忽然,有人敲了敲門,男人頭也不抬地給了許可。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個以金線縫住了嘴唇的兜帽身影舉起手,做出了一長串複雜的手勢。一個身著陰森甲胄,眼眸漆黑一片的巨人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轉過身的男人將這些儘收眼底,眉頭越皺越緊。
“我知道了。”他簡短地說。“讓他們做好準備,再通知時間庭,讓所有的特工都攜帶時間彈武器出動你叫什麼,夜刃?”
“阿凡納齊翁,大人。”
“進來。”掌印者說,並伸手握住他的天鷹之仗。
金焰本可刺目地綻放,但他特意收斂了力量,讓其維持在了一個極低的光亮。夜刃對此一無所知,隻是懷抱著頭盔踏進門內。在他身後,木門緩緩合上,仍是吱呀作響。
“趕來送信花了你多長時間,阿凡納齊翁?”
“時間?三天,大人,我本來就在太陽係附近——”
“——不。”掌印者堪稱粗暴地打斷他。“我問的是你的體感時間,你覺得送信花了你多久?”
阿凡納齊翁沉默數秒,答道:“至少一整年,大人,但我以為這隻是亞空間航行的自然現象。”
掌印者對他的補充說明毫不在乎,隻是繼續追問,語氣仍然冰冷:“你以自己的直覺檢驗過這個答案了嗎?至少一整年?你確定?”
“.我確定。”年輕的夜刃深吸一口氣,神態變得既緊張又嚴肅。“如您覺得不夠保險,我可以接受記憶調取和心理暗示。”
“沒那個必要。”掌印者抬手一揮,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緊接著是一段沉默,阿凡納齊翁站立難安,如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那般難受,卻沒想到掌印者再開口時,語氣已經變得非常柔和。
“過來吧,年輕人。”
夜刃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竟發現那張臉上眉間的深刻已被撫平了——而且,天鷹之杖不知何時也已恢複了那聞名遐邇的劇烈亮光。
不好!
阿凡納齊翁立刻便想閉眼,夜刃們的基因種子非常純潔,但也不是沒有。他敢肯定,如果自己不這麼乾,起碼要瞎上一整個月。
然而,當他真的閉上眼睛,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陣疼痛並未到來,而室內的溫度也忽然升高了。
阿凡納齊翁尷尬地低下頭,他那敏銳的觀察力卻好死不死地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讓他一眼便看見了一對位於掌印者身邊的腳印——那是種隱而不發的金色,燃燒的力量被牢牢束縛在其內,毫不外泄。
“少看、少問。”掌印者的聲音適時地抵達他耳邊,依舊很柔和。“不過,我倒是還有些問題想問你,願意回答嗎,阿凡納齊翁?”
“這是當然,大人!”
“彆那麼嚴肅。”掌印者說,他的臉似乎正在微微抽搐,其中以嘴邊和臉頰部位最為明顯。
阿凡納齊翁抿緊嘴,再次進入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他已經後悔自告奮勇地接下這個任務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艦隊裡殺點什麼.可他轉念一想,自己來到了太陽係,看見了要塞長城,甚至還見到了掌印者,這已經完全值得。
“.算了。”
許久的沉默過後,阿凡納齊翁似乎聽見了一聲歎息。緊接著,掌印者的聲音便再度恢複了那種冰冷。
“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夜刃。”掌印者興致闌珊地說,轉過身去,再度翻起了書。不過短短半秒鐘後,木門便再度傳來了開合之聲。
而被他靠於桌麵上的天鷹長杖,其光亮也再度爆發。不僅如此,這一次,那亮光竟然再上了一個等級,已經來到了足以使人徹底瞎掉的地步。
一個似有若無的聲音開始在馬卡多耳邊彙聚。
“還好我注意到了這個小小的細節.不然他就要失去視力很長一段時間了。”
“你倒是挺有閒情逸致。”馬卡多一邊翻書,一邊不鹹不淡地回答。“既然恢複得這樣好,這麼有精力,何不想個辦法管管佩圖拉博呢?”
“他怎樣了?”
“你自己心裡清楚——一收到羅伯特·基裡曼的消息,他就開始坐立難安,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個自然月了,他還是沒平靜下來。”
“久彆重逢總是會讓人心緒難安的,吾友。更何況,這可是親人死而複生,難道你就不能容忍一下他這片刻的激動嗎?”
馬卡多冷哼一聲,放下書,突然伸手握住長杖,聲音已變得極為嚴肅。
“容忍?這種形容詞?你的諷刺能力真是日益見長。挑明了說吧,我並不擔心他,我擔心的是這批從異形藏庫內被釋放的人”
“為什麼?”
“明知故問,莫說你不清楚卡裡爾與那異形做的交易。也彆說你不知道最近從暴風星域傳來的消息——死靈方麵爆發了一場內戰,據說,有一名霸主被徹底放逐了,不僅隻是被剝奪了身份,甚至還被宣布為叛徒,遭到所有死靈共同的敵視與追殺。”
“你擔心無儘者塔拉辛會因為他受到的迫害和汙蔑做出些試圖向他的同類證明自己忠誠與清白的事情?”
“這是自然。”掌印者說。“我不相信那異形沒在這些人身上留下後手,而如果它想重回自己過去的身份,它就有很大的可能性這樣做。”
“但也可能不會.”
“對於死靈這種異形而言,我不認為它們有任何可能接受自己生前的身份被剝奪。它們本質上不過隻是一群活體墓碑,除了記憶以外什麼都沒有,遭逢如此劇變,不陷入瘋癲根本不可能。以那個異形的性格來看,它絕對會想方設法地自救。”
“是的,我也這樣想。”那似有若無的聲音笑了笑。“所以他更可能直接去找我們的瘋朋友。”
“.你說什麼?”
“他更有可能——”
掌印者重重地打斷他,橫眉怒目,聲音重若雷鳴。
“——誰瘋了?卡裡爾·洛哈爾斯那天殺的蠢貨又乾了什麼?!”
沒有人再回答他了,隻剩下塔外不斷的風聲。掌印者臉色難看地深呼吸了一次,提著長杖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