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產生的熱量沒能化作汗珠留下,但的確溫暖了他起初幾乎要被凍僵的身體。呼吸產生的白霧變作的凍冰則被他吞入口中,變成一點點水源,用以補充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體力。
他利用起了一切,甚至利用起了自己的悲痛——他將父親屍骸的雙手纏在了自己肩頭,用屍體取著暖。
而現在,綠色就在他眼前。
那麼,它們是什麼呢?答案是針樹林,高聳得像是尖塔,枝頭落滿白雪。這很好,這代表他正身處的這片不知道名字的極寒之地還具備完整的自然環境。
而有綠植,自然也就會有動物,至少也有蟲子。
紮布瑞爾停在針樹林之外,謹慎地觀察,很快便在這堪稱密不透風的尖塔叢林中看見了幾個正在活動的影子。他放慢腳步接近其中一個,隨後立即擲出長矛。
鮮血飛濺,熱氣滾滾,一頭雄鹿沒有痛苦地倒了下去。紮布瑞爾快步上前,從它心臟中拔出長矛,緊接著放下屍體,好似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一般開始大口飲血。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日沒有進食過了,隻知道這一餐正是他所需要之物.短短幾分鐘,他便把這頭體型碩大的公鹿吃得白骨嶙峋,簡直和神話傳說中貪婪的食屍鬼沒有任何兩樣。
但他並沒有繼續下去,隻是剝皮,去除筋膜,將沾血的內麵放在雪地上快速摩擦了幾個來回,直至它成為一張可以暫時保存些許熱量的毛皮鬥篷便立刻停手。
他站起身,將鬥篷纏在脖頸,粗暴地用手指扯爛一部分,然後打成死結,便再次背起屍體,握上長矛,來到了一棵樹下。
它很高,至少有十幾米。紮布瑞爾咬住長矛的中間部分,手腳並用地開始攀爬,靈敏地不像話,不一會便到了頂端。
他眺望遠方,很容易地便在一片白雪之中看見了一塊漆黑。初看之下,他甚至以為那是塊懸崖或峭壁,但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錯了,哪有高聳入雲,甚至能直達天際的山崖呢?
過往的見識和軍團時期讀過的資料緩緩浮現,再加以他現在也不敢確認是真是假的黎曼·魯斯——很快,紮布瑞爾便得出一個結論。
他現在正身處芬裡斯。
而那懸崖峭壁,便是狼群的巢穴,狼牙堡。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說法:埃特。
紮布瑞爾鬆手跳下針樹,十幾米的高度對他無礙,更何況還有著積雪做緩衝。他一落地便迅速找準方向,朝著狼牙堡走了過去。
然而,他總不可能一直如此幸運。很快,芬裡斯便向他展示了自己惡劣的一麵——隻是幾個呼吸之間,原本的天色便驟然晦暗,破碎的風暴在這塊暗沉的幕布上緩緩聚集。
暴雪傾落,狂風呼嘯,能見度一下低到了幾乎不可接受的地步。若非紮布瑞爾並非凡人,恐怕早已迷失在這暴風雪之中。
但是,就算他是阿斯塔特,又能如何?他一樣要在這寒風中經受折磨。不消片刻,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便多出了許多傷痕,鮮血還沒來得及湧出,便因低溫而凝結。
意識到情況不對,暗黑天使立即止步,又咬住長矛,同時一手扯爛死結,拉住鬥篷,另一手則攙住雄獅此刻枯槁的屍身,小心翼翼地用這毛皮將他包裹了進去,隻留下兩隻手在外麵,留他抓住,以作支撐。
少了那厚實鹿皮帶來的溫暖,紮布瑞爾很快便感到了真切的寒意。從未有一刻,他像現在這樣冷,但這也是在所難免。
他的動力甲已經損毀,機魂自滅,徒留無魂的機械徒勞的增添重量。內在的維生係統早已停擺,它現在甚至不能帶來什麼溫度,反倒隻會增加重量,讓他在雪地中留下了一串極深的腳印
而如果他對芬裡斯有所了解,並非現在這樣隻是浮於表麵的話,那麼他便會知道這件事有多麼危險——生物總會學著與自然環境共存,芬裡斯也不例外。
這片絕境裡有些東西隻會在凜風與暴雪來臨之際出沒,追蹤任何不幸之人,並將他們吃得乾乾淨淨。
紮布瑞爾對此事自然是一無所知,可他畢竟是個暗黑天使,在暴風雪刮起的第十一分鐘後,他便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的直覺在示警。
跨越無數生死,經由戰火淬煉方才得到的這份異常的本能告訴他,有東西盯上你了。
紮布瑞爾對此深信不疑,但他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長矛依舊被他握在手裡當拐杖用,步伐也沒有加快,就連呼吸都沒有任何異樣。
他很有耐心,直到何時才該露出爪牙,可那東西似乎不太一樣。很快,伴隨著一道疾影閃過,某種龐然大物便從紮布瑞爾的視角末端猛地撲了過來。
早有準備的暗黑天使後退一步,單手舉矛,也不發力,隻是舉起並對準了襲擊者。後者因其龐大的體積避無可避,隻能任由長矛貫入身體,並發出一聲痛吼.
風雪激蕩,野獸惡劣的口中臭味撲鼻而來,紮布瑞爾麵不改色地抬眼一看,這才發現襲擊他的竟然是一頭快要有裝甲車那麼大的巨熊。
它通體雪白,就連十根比阿斯塔特們的戰鬥匕首還要粗的爪子都是這樣的顏色。而此刻,它正在流血——眼見這一幕,紮布瑞爾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怎麼?你都長成這幅能生吃我的模樣了,血竟然還是紅的?你怎麼不乾脆流點亞空間蛆蟲出來算了?
暗黑天使暗自咒罵著芬裡斯這鬼地方的突變種,反手拔矛,同時急速後退——如果他晚上半秒鐘,那頭巨熊的右爪便會把他開膛破肚。
在自然界,體型便等於戰鬥力,他可不想用自己這身破爛鋼鐵去試試那東西的爪子是否鋒利。但那頭巨熊似乎並沒有尋常掠食者一擊不中便稍作停頓,以待觀察的謹慎。
興許是受了傷的緣故,它竟咆哮著跟了上來,渾然不顧紮布瑞爾手中明晃晃的矛尖。麵對這送上門的機會,暗黑天使自然是毫不客氣的笑納。
這一次,他用力地刺出了長矛。雖是單手,力道不夠,但勝在精準。
通體遍布破碎紋路的酒神之矛深深地刺入了巨熊的胸膛,按照紮布瑞爾的設想,它本該刺穿這東西的心臟,然後透體而出但事實與他的設想完全相反,長矛刺入到了一定的距離,便像是受到了阻力一般再難深入。
顧不得細細感觸到底是何原因,紮布瑞爾便立刻棄矛後退,並反手拔出了大腿外側的戰鬥匕首。而那野獸已經猛衝而來,它那兩粒小的有點可笑的眼睛裡充滿了凶暴。
紮布瑞爾隻需看上一眼便明白,這東西的目的已經從掠食變成了不死不休。
顯然,它不是尋常動物,沒有趨利避害的天性,不懂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硬要說的話,它甚至有點像是人類——這份極端的報複心理一時間讓紮布瑞爾眉頭緊鎖,頗感棘手。
他本寄希望於讓這東西知難而退,可是,依照它現在的模樣來看,一場死戰是在所難免了。
做下決定,暗黑天使將戰鬥匕首橫在胸前,竟不退反進,朝著那頭他此刻完全不可力敵的巨熊衝了過去。這簡直是自殺行徑,以他當前的武裝狀態來看,硬碰硬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偏偏這樣做了。
電光火石之間,巨熊的五根利爪與單分子刀刃相互碰撞,火星四射,紮布瑞爾握刀的右手感到一陣極強的頓感,感覺就像是他正握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刀,去切一塊泡足了水的爛樹根.
他咬牙扔刀,側身閃躲,勉強躲過了巨熊的啃咬。隨後立刻探手抓住卡在它身體中的長矛,擰動手腕,反手拔矛,帶出大塊血肉的同時甚至以腳步躲過了另一次爪擊。
那惡風襲過他的臉頰,風雪打來,被切碎的雪花像是鮮血一樣撲上他的臉頰,衝擊力大到使人心生困惑。
但紮布瑞爾此刻已沒有思考的餘裕,他握矛,咆哮著瞄準巨熊的頭顱,以下至上猛地發力一刺。而他的敵手也不甘示弱,剩下的那五根利爪裹挾著以掌斷樹的恐怖力量直直揮來.
兩聲悶響一閃而過,鮮血飛濺,紮布瑞爾搖搖晃晃地後退了兩步,胸膛處一片血肉模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竟看見慘白斷裂的骨頭,和正在跳動的一顆心臟。
而那巨熊呢?
它正呆立在原地,不見有任何動作。半直立的身體在風雪中微微搖擺,鮮血從頭上的孔洞中潺潺流出,如瀑布一樣順流而下,染紅它的毛皮,以及長矛本身。
紮布瑞爾抬手捂住胸腔。
真該死.
他忽然感到喉嚨一陣奇癢,但咳出的卻都是血沫。沒有辦法,紮布瑞爾隻得走到他剛剛殺死的野獸身側,抬手試著將長矛拔了出來。
巨熊仰麵栽倒,驚起厚重的積雪。紮布瑞爾低頭看了看它的爪子,發現自己的血肉竟掛滿其上。他很想咒罵這鬼地方養出的怪物,卻實在是沒了力氣,隻能倚靠著長矛勉強站立。
唯一值得他高興的事或許隻有一件,那便是身後的屍骸還好好地待在背上,一隻手被他緊緊握住。
紮布瑞爾再也支撐不住,顫抖著跌倒在地。他試了幾次,想站起來,卻始終無果。
他的自愈能力正在起效,幫助他止血,但他傷得實在太重,就算他運氣不錯,還能活下來,此刻也必須經曆一場休克。
腎上腺素不能幫他,改造後的身體此刻也已油儘燈枯,暗黑天使隻好憑借意誌力將原體的屍骸解下,放於身後.
他隻來得及做這麼多,眼前便陷入黑暗。
在他昏迷的第十分鐘後,一架風暴鳥披荊斬棘地撕開雪幕,於他頭頂投下一片刺目的熾光。
——
比約恩抬手按住他兄弟的肩膀,然後詢問:“你確定嗎?”
目盲之人頭也不回地答道:“既然我叫你來,那就代表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頓了頓,手上的活計也稍微滯緩——像是為了增加說服力,他扭頭看向比約恩,空癟的眼皮讓這次凝視變得詭異又荒誕。但無論是他,還是比約恩,他們都沒有笑。
“十成十。”阿澤克·阿裡曼說。“我不開玩笑。”
“好。”比約恩說。“那他就交給你了,我去告訴狼牧師,讓他們離你這兒遠點。”
他轉身,對四個正等候命令,渾身鮮血的野狼做了個手勢。他們齊齊點頭,隨後立刻轉身離去,該乾嘛乾嘛去了。
該治傷的治傷,想休息的休息,但依照比約恩對他們的了解,這五頭年輕的狼崽子一定會直接奔到宴會廳去胡吃海喝,帶著滿身臭氣去惡心他們的兄弟,然後高聲宣講自己昨夜做了什麼.
他們絕對會十分驕傲地告訴其他人,昨夜,他們曾和盲者並肩,於極北的冰層之下同遠古惡靈血戰。並且直到天亮,他們也沒有死。
當然,如果吃完了飯他們還不去尋求治療,那麼,這個‘還沒死’的描述恐怕就要改一改了。
比約恩突然有點想笑。
“你倒是把他們教的很好啊——”孤狼低低地笑著,拍了拍阿裡曼的肩膀。“——你那個叫卡楊的兄弟要是知道你在我們這兒混的這麼開,他八成又得開會罵你了。”
“你有完沒完?”
阿裡曼不耐煩地罵道,雙手忽然舉起,染血的手術刀在昏暗的光線裡閃閃發光,以示自己此刻的注意力到底放在何處。
而比約恩並不回答,隻是放聲狂笑,於是阿裡曼憤怒地轉過身去,對著他咆哮起來。
“頭狼已經呼喚你了!難不成你老年癡呆了?滾去見他,少在這兒煩我了!沒見著我在給他縫合傷口嗎?!”
比約恩終於收斂笑意,聳了聳肩,一股腦地走到這間暗室的門口去了,但末了也不忘再提一句。
“你說他要是中途醒了,結果發現我們派了個瞎子給他治傷,他會怎麼想?”
“第一軍團的老古董本來就不喜歡你們這群蠢狼。”阿裡曼冷冷地說。
“你他媽的死瞎子。”比約恩罵道,然後轉身便走。
暗室之外寒風四溢,這代表這裡並不像是埃特的其他地方一樣有著完善的供暖設計。事實也的確如此,這裡是被廢棄的部分。
埃特自阿薩海姆最高的山峰深處拔地而起,在萬年間不斷經曆改造與建設。外表或許還和萬年前的大致一樣,但內在早已天差地彆。
比約恩看得很清楚,這是一樁好事,止步不前隻會遭來禍端。但是,他也很清楚,若非萊昂·艾爾莊森每隔一個世紀的造訪,這些改造絕不會進行得如此輕鬆。
狼群雖說在某些地方豁達得嚇人,但他們同樣也可以用愚蠢、迷信、固執和守舊來形容.
比約恩結束思考,在一處天然開鑿出的石洞麵前停下了腳步,這裡看似無人駐守,黑暗中卻有許多雙眼睛閃閃發光。淡金色,漆黑的瞳孔,帶著純粹的熾熱。
“在這裡看什麼?”狼群中最為年長者冷冷地發問。“你們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嗎?”
“頭領——”
“——閉嘴。”比約恩冷聲斥責,強行打斷了他。那頭狼顯然不能忍受這種事,鎧甲上掛著的骨製飾品一陣嘩啦作響。
比約恩眯起眼睛,強硬地看著他,尖銳的犬齒探出薄唇,帶來一陣野性。年歲流逝,他的臉卻不見如何蒼老,依舊是那副刀砍斧鑿的冷峻模樣。尤其此刻,他的凝視分外具有壓迫力。
數秒鐘後,和他對視的那頭狼歎息一聲,移開了視線,咕噥著吐出一句:“我知錯必改。”
“我會處理好一切的。”比約恩緩和了語氣,對他說道。“相信我,今天沒有人的命線會斷。”
言罷,群狼默不作聲地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比約恩則大步走入石窟之內,這裡很原始,內壁粗糙得像是根本沒經曆過任何打磨,卻顯現出一種絕對超越了自然的深沉漆黑。
他麵前有一座高聳的石台,異常光滑,他站立之處更是有兩個深坑存在,吻合他的雙腳。
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比約恩想。
他的肩膀忽然沉了下去,原因無他,隻因石台上那具枯槁瘦弱的屍體。
一萬年。
比約恩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濁氣,耳邊忽然傳來群狼的怒嚎。它們從埃特的最底層開始,一路向上,在石頭、管道和機械元件的縫隙中不斷碰撞,最終落於他耳中。
他聽得出其中悲傷,也明白,狼群已經知曉了頭領的離去.
是啊,萊昂·艾爾莊森,狼群的頭領。萬年前,貢納爾·岡希爾特親自承認。萬年間,他不斷地踐行此責任。而萬年後,即現在,他正躺於比約恩身前,再無任何生氣。
孤狼移開視線,躲避自己的悲慟,轉而伸手握住了一柄長矛。霎時間,寒風呼嘯,一個聲音自他心底響起。
“乾嘛這麼悲傷,比約恩?”
“頭領逝世”
“噢,去你的吧。”黎曼·魯斯輕輕地罵道。“他可沒死,你聽清楚我的話,他沒死,明白嗎?現在把符文牧師們都找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講。”
比約恩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在心中說道:“恕我直言,頭狼,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可以——”
“——可以什麼?”狼王陰惻惻地打斷他,和他前不久的行為如出一轍。比約恩哽住了,但還是想把話說完,誰知魯斯根本不給它這個機會。
“你少在這裡扭扭捏捏,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芬裡斯人厲聲吼道。“我再告訴你一遍,他沒死!你聽清楚沒有?全父在上,阿裡曼是瞎了,你也聾了是不是?你們倆還真是好兄弟,用不用我去把雷霆他們叫過來讓他也看看你現在這幅鬼樣子啊?”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原體?”
一陣嘶嘶聲從他心底傳來,比約恩不堪其擾地鬆開手,把長矛靠於石台側麵,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他準備依照魯斯說的做,去將符文牧師們都喊過來除此以外,他什麼也沒有想,但腳步卻已經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