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爾終於發出一陣笑聲。
“當然值得不管它過去到底做過什麼事,從接受改造的那一刻起,那個人就已經死去,歐姆彌賽亞以齒輪與機械的力量賦予了他新生。”
“而我和它一樣,都是萬機神的仆從,它做它的工作,我做我的工作,這其中並無任何高低貴賤之分。須知,哪怕是對於一艘榮光女王戰艦而言,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也是很重要的。”
阿納齊翁再次陷入沉默,同時感到一陣強烈的懊惱。
自他在索薩上被再次喚醒以來,已過去數年有餘。現如今已是40,而他除去得到了名字,讀了許多書,見到了許多書上的人物以外,好像就沒有其他任何收獲了。
他依然像從前上百次被喚醒時的他一樣,總是在貝利撒留·考爾的麵前表現得很愚蠢,活像是一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天真孩童
考爾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但不做任何評價,隻是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轉而麵對著他的首鑄,用他真正的雙手比出了一個手勢。
“現在應該是你的睡眠時間,阿納齊翁,而你通常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我的工作間找我的。你有事嗎?”
“是的。”阿納齊翁甕聲甕氣地回答,像是對他接下來要說出口的事很羞恥。“我做了個夢。”
考爾沉思一會,背後的一條附肢旋轉至前方,敲了敲他的義眼:“好吧,你夢到了什麼?”
阿納齊翁再次深吸一口氣,帶著痛苦,開始描述那個令他驚醒的夢境
他提到一隻巨鷹,飛在雲天之上。它的雙翼下方隻有卷動的雲層,而不見任何陸地或海洋。一輪溫暖的太陽在雲層的儘頭散發著它的熱量,指引著這隻巨鷹,令它能夠自如地飛翔。
那巨鷹至少這樣平安無事地飛了幾千年,雖然疲憊而痛苦,但羽翼也變得極其強壯——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雲層變得稀薄了,天色也變得像是夏季傍晚時分那般火紅,陸地與海洋重現於巨鷹眼中。
數千年的苦行終於有了終結的希望,於是,理所應當的,它開始找尋一處落腳之地.
“然後呢?”考爾認真地追問。
“然後我看見藤蔓,數不清的藤蔓。”阿納齊翁回答,帶著他已經發覺卻不願承認的顫抖。“撐破了陸地,擠滿了海洋,無窮無儘。”
說著,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夢中。他不知道夢中的自己身處何方,但他實實在在地看完了這一切。
他看見那些藤蔓衝天而起,編織成一張彌天巨網,試圖捆住巨鷹,使其墜落。那時天色已暗,狂風暴雨吹散了雲層,太陽消失不見,巨鷹在雨中艱難地飛行。
風吹去了它的許多羽毛,雨讓它無比寒冷,它四周一片黑暗,而那張網正在緩緩地包裹它
它越來越近,而阿納齊翁也終於看清了它的真正模樣——僵硬腫脹的手指,昏黃病變的眼眸,慘白、腐臭、滿懷惡意——以上種種,都被一種詭異的綠色所連接,所包裹,一根便粗大如山脈,而此時它們無處不在,遮天蔽日
在夢中,阿納齊翁驚叫出聲。
無數隻眼睛齊齊轉來,死死地看向他。
“我說完了。”他嘶啞地告訴考爾,頭顱低垂,臉上仍存驚懼。
他的創造者眯起僅存的那隻眼睛,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腦中掀起了一場風暴。
他的記憶太多、太亂、太冗雜,因此每次搜尋都成了一件耗費他極大算力的工作,甚至會有迷失在其中的危險.但他願意冒這個風險去做這件事,理由有很多,但若是有人問起,考爾大概隻願意回答一條。
因為我是貝利撒留·考爾。他傲慢而真誠地想。我一定能做到這件事。
他是對的。
一塊碎片緩緩浮現,他的思維為之歡呼雀躍,許多畫麵衝入他眼前,將這份他遺忘許久的記憶重新帶回到腦海之中
在其中,考爾看見了年幼時的阿納齊翁·索薩·考爾。那時他還沒有得到這個名字,甚至連首鑄這個代號都沒有得到,僅僅隻被稱作試驗品一號。
而試驗品一號正躺在一張寬大的鐵床上,陷入了深度昏迷。他的胸腔與腹腔被完全打開,自然長成的肋骨板被放置於一邊,鮮血早已止住。
考爾看見自己的一隻附肢從畫麵右側劃過,緊接著輕輕地碰了碰試驗品一號的第二顆心臟。
我在檢查他。考爾心想。然後我開始修改他,從更微觀的層麵上修改。
我將許多沒有經過檢驗或者隻檢驗過一兩次的設計放入了他的身體裡.但是,不隻是這樣,我還對他做了什麼?
畫麵飛逝,最終定格於第一號試驗品血淋淋的身體,以及一塊位於考爾麵前的數據板上,那上麵畫著一副設計圖,旁邊寫滿了文字與公式。
我喚醒了他的靈能天賦。
“創造者?”
大賢者從回憶中脫身,看見曾經的一號試驗品,後來的承載著他偉大理想但也因此經受無儘折磨的首鑄,以及如今的阿納齊翁·索薩·考爾。
“我記下了。”考爾忽然對他開口,極其認真地予以保證。“我們一到徹莫斯,就找個智庫來處理這件事,阿納齊翁。”
後者為他的話大吃一驚:“智庫?”
“是的,智庫。”
“但我不明白,那隻是一個夢境——?”
“對常人而言的確如此,但你身負一種有彆於大多數人的天賦.過去我沒有告訴你,但它實際上是靈能天賦,因此你的夢境決不可視作尋常噩夢來看待。”
“靈能?!”阿納齊翁愈發震驚了。
“是的,靈能彆太驚訝了,過來幫我把他扶起來,讓老考爾教你一點新的改造技術——怎麼樣?願意嗎?小考爾?”
首鑄為那個稱呼足足沉默了半分鐘,然後才僵硬地走到工作台近處,扶起那個機仆。
考爾愉快哼起一首奇怪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