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魂站在對岸,在青綠交接的混沌之處。它是羅彬瀚借著一點搖曳的樹影幻想出來的,卻有奇異而豐富的細節。它的頭發不再披散著,而是像蔡績屢次描述的那樣盤起;不再穿著校服,而是淡紫色的針織衫;它的鞋底尚有雨後庭院中的淤泥,手上還沾著描繪花園之夢時殘留的顏料——這一切都讓羅彬瀚驚覺:他對周妤的印象總停留在學生時代。其實她也跟他和周雨一起長大了,就算是到年齡停止的那一年,她也已經是個成人,而非那些神話裡永葆青春的仙女。
如果她也跟他們一起長到三十歲,她可不會像仙女那樣永遠在山林泉水邊嬉戲玩耍,摘點野花編個花環,而是忙著乾她自己的事。她會繼續搞她的繪畫,會聯絡畫展和買家,沒準還知道怎麼收錢給彆人上課。所以,當她有了另一種意義的權力時,她自然會組建她的班底。“班底”這個詞放在周妤身上有點好笑,可這個事實他必須接受,因為那些在令人不安的怪異護士,那些替她打聽梨海市消息的人,還有蔡績,他們擺明了就是周妤的“班底”。
“肯定是她。”他對李理說,“長相上就錯不了。”
“昨晚我們並沒有聽到多少精確的長相描述。”
“用不著說那麼多沒用的。我才不管鼻子高不高,嘴巴大還是小,雙眼皮還是單眼皮,這些都是屁話,是個人就差不多。可那店主一說她像個沒血色的女鬼,我就知道是她了。”
“這世上也有氣質相似的人。”
“你要是見過她就知道了。”羅彬瀚說,“還有她說的那些話,那不積德的嘴臉果然是她。”
“您也有這樣的遭遇嗎?”
“我要好些。”羅彬瀚承認道,“當著周雨的麵她好歹裝一裝。不過她肯定能說得出來。”
“她把自己扮演為一家醫院的運營者,您怎麼解釋這個行為?”
“她肯定覺得這頭銜比典獄長好聽點吧。”羅彬瀚說,“你也應該聽得出來,那地方號稱是醫院,其實是拿來關他們的。昨晚跟咱們說話那個隻不過是因為改造態度良好。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沒準她是想到了周雨。她可能覺得在自己的地盤上演一演周雨的角色也挺有趣的。”
李理沒再接話,可能是覺得這部分有點太私人了。而羅彬瀚的思緒已經自顧自地沿著這條線索鋪陳開。這理論能解釋很多事情,比如蔡績為什麼認識周雨——他的幕後老板當然會要求他去關注周雨,甚至是保護周雨;還有蔡績當初為什麼總躲著他,顯然周妤也不想把他卷進麻煩裡;再有昂蒂·皮埃爾這個人——她的那古怪的舉止不也很像是蔡績提起過的護士們嗎?何況她還乾掉了羅得。如果羅得和蔡績的來曆差不多,那就證明她能應付得了醫院裡的病人,搞不好她真的在那裡工作過。
一切痕跡都合上了。他離真相從未這麼接近過,而那實在令人感到五味雜陳。到頭來,他身邊潛伏著的許多秘密都和一個已經去世的朋友有關,他把所有推測都告訴李理,希望她能明白那種感覺。
“這些情報確實提出了很有意思的問題。”她說。
“是啊,死亡到底是什麼?”羅彬瀚問,“隻是躲到活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就像是從塵世脫離,但還能時不時寄封信回來?如果隻是那樣,我們還有什麼必要關心活著時候的事?”
“我不是指這個問題,先生。”
“那還有什麼問題?”
“究竟是誰把羅得變成了你看見的樣子?從我們知道的時間推算,這無疑是0206死後發氖隆!?
“是啊。”羅彬瀚心不在焉地說。他還在想那個死後的世界,過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明白李理是在說什麼。
“你說得對。”他從車軸草叢裡坐起來,“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們應該問,是誰做到的?”
“周溫行。就剩他乾得出來了。”
“我隻能說我懷疑。”
“0206不會跟他共享技術的,是吧?我也這麼覺得,我不說那個東西懂不懂無遠人玩的把戲,他們可不像要好到那種地步。”
他皺著眉考慮這件事,把一塊塊棧橋殘留的碎石丟進湖裡。水麵波瀾四起,幾隻蜻蜓迅疾地繞開了。
“幫手。”他說,“另一個無遠人?”
“我們得先明確一件事,是否所有無遠人都懂得使用影子血的技術?”
這不是他們能給出確鑿答案的問題,但是羅彬瀚有一點自己的感覺:0206肯定有些其他無遠人沒有的本事,不止是留在基地的無遠人不會,甚至連死秩派也不會。他掌握的東西遠在他同黨之上,正因如此0305才那樣看待他。
“是站在那一邊的人。”他說,但是他自己也沒法把這個範圍說得更清楚了。“你懂我指的是什麼。而且那會是個搞技術的人,不是念咒語的人。”
“我們先彆這樣說。”
“怎麼?你覺得那是個矮星客?跟……跟阿薩巴姆一樣的人?”
“我隻想說使用技術的人不需要是懂得技術的人。您是看見過魔法生物使用家庭電器的。”
“還搞壞了好些家電呢。”羅彬瀚說,“我倒想知道他在無遠基地裡是不是也這樣?”
“我們最好也不以他為一般標準。”
“那麼我就不知道了。”羅彬瀚問,“你有找出什麼痕跡嗎?任何你覺得可疑的人?有人給我公司裡的那個打錢?”
“我想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
“可他到這裡以前總得花錢吧?吃的穿的,或者坐個車,買本書,他那賬戶裡的錢是哪兒來的?你能追查到流水吧?”
“從我追蹤的跡象來看,他最初使用現金交易。”
“所以盜他的銀行賬戶也沒用?”
“是的。”
“我們早該把現金廢掉了。”羅彬瀚惡狠狠地說,“罪惡都是從實體貨幣來的。”
“他可能還持有一部分虛擬貨幣。是匿名交易,除非有足夠的參考信息,我不能鎖定到他的賬戶。”
羅彬瀚隻好哼了一聲。“我們再找找吧。沒準等他快死的時候,那位好幫手就現身了。”
他並沒多少把握。一起乾壞事的同夥可以是朋友,但也可以是同事,而這兩者可是天差地遠。0206死的時候周溫行也在場嗎?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都沒告訴他這點。
但至少有三個人肯定在場,那就是0206,荊璜,和那個真正殺死0206的人。而那第三個人,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到底是怎麼卷進這場謀殺裡的呢?以前,不知是怎麼回事,他芟亂饈兜厝銜僑鬆彼?0206是為了荊璜,它顯然是荊璜的朋友,至少得是荊璜的朋友的朋友,否則怎麼願意幫助他乾這麼一檔子事?但這是錯的,它不必要是荊璜的朋友,隻要是0206的敵人就行了。
再也沒有比複仇更讓人喜歡的謀殺理由了。荊璜要複仇,另一個人也要複仇——隻不過是為她自己複仇。如此一來這個隱居在地球的神秘劍仙終於露出了她的廬山真麵目。也許劍仙這件事也全是鬼扯,畢竟關於0206死亡的細節全都是法克告訴他的。要是周妤要求隱瞞,那死光頭沒準還真就不站他這邊。
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技術性問題,那就是一個死人要如何為自己複仇。她是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如厲鬼到訪陽間那樣帶走了自己的殺害者;又或許,這場謀殺的地點被刻意模糊了,0206已通過某種方法降落到死者的國度裡去,並在那裡遇到了他的兩個宿命冤家。
他深深地陷入了這些思緒裡。當李理反複地叫他時,他甚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您在想什麼?”她問。
“沒什麼。就是0206的事,還有那個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並非所有死人都能去。”
“是啊,我知道。”羅彬瀚答應著,他不知道李理乾嘛突然來這一句,“那地方聽起來就像是棵懸崖中間的樹。”
“這是個奇怪的比喻。”
“這難道不明顯嗎?有的人掉下去時被樹掛住,有的人沒有。”羅彬瀚說,“那地方就像是一種……墜落的中間階段?總之那和我們通常所指的死亡並不是同一個地方,除非掛在樹上的人繼續往下掉。”
“我不希望您這樣想。”
“為什麼?”
“您在暗示樹上的人並沒有真正跨過界限,他們還有可能重新回到懸崖上。”
一時間,羅彬瀚無話可說了。他當然就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