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記憶中,最初的顏色,就是唐古拉山一整年都絕不了的雪色。
師兄飛卿說,那一年,他下山去淮南,經過如今的遼東城,看見一個孩子落在路邊的草叢裡,哭的聲嘶力竭,漸漸的,連哭聲都弱了。
若是他遲些路過,這世上,便不會有蕭方這個人。
師兄抱他回唐古拉山,一路上,他都很安靜,不哭不鬨,餓了,就咿呀幾聲。很是讓人心憐。那年,他也漸漸長成,欲收一個衣缽弟子,卻不料帶回山去,師傅看他麵容清秀,又兼根骨極佳,硬是要了去,自行收在門下。
從此後,徒弟變成了師弟。
師兄說的時候他微笑著聽,哪怕師兄說過很多次,每一次重新說起,他都會微側了臉,作仔細傾聽狀。
他側著臉的時候,麵龐的弧線很是優雅。於是師兄愣愣的看了一會子,歎息道,“容南,你若是下得山去,定是有無數女子為你傾心。”
那一年,師傅為他取名字。姓蕭,名方,字容南。
他的師兄,名字叫做飛卿。而他,叫做容南。
都是極雅致的名字。
所以,他想,師傅,一定不是普通的人。
“師兄又說笑了,”他淡淡道。
少年時,孟則然看過他的手相,歎道,“容南情緣線淺,然人情深,他年若有心係之人,隻怕多半錯過。”
說這話的時候,孟則然看著東南方向,麵上不再有平常的跳脫,神情惻然。
很多年後,蕭方知道,那是帝都長安的方向。而他,不經意間,也有了這個習慣,經年看著長安方向。那裡,有著他心係的佳人。
可是當時,他動容於師傅少有的神色之時,卻對師傅的話不以為意。
他生性淡漠,縱然對師傅,對師兄,也不過是一份淡淡的情誼。
“容南長於情,而傷於情。”這是孟則然對他一生的斷語。很多年後,他回望此生,發現,師傅不愧是師傅,一語成讖。
孟則然,定然是個有故事的人。隻是那故事被他藏在嬉皮笑臉的跳脫之下,藏的那麼深,有時候,連自己都忘記。
而那一年,他的心思被唐古拉山上的雪染白,此後,隻著白衣。
六歲那年,呂飛卿又帶回來一個男孩子,依舊根骨極佳。這一回,孟則然沒有跟他搶。
“我有你和容南,就夠了。”孟則然抱著酒,笑嘻嘻道。“你武藝能習得我十成,惜乎不能習醫。所以我又選了容南,繼承朝天一門的醫術。”
隻是,孟則然料不到,漸漸的,他對醫術的興趣大過武藝。
“因為,學武要傷人;學醫卻是為了救人。”麵對孟則然的疑問,他這樣回答。
孟則然默然了片刻,歎道,“你心性如此,我如何放得下。”
十六歲那年,是大漢景帝中四年,他下山,拾得一個男孩子,和他當年處境相似。隻是,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燒的厲害,雖然最後救回,卻已經燒壞了腦子。
他憐惜男孩,將他帶回,取名弄潮。
此後,相依為命一生。
二十二歲那年,遇到一個女孩子,對他驚為天人。
“哎呀,你記住我的名字。”那個女孩子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我叫做楚平瀾。”
很多年後,他記不得她的模樣,卻因為她的這句話,記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平瀾。
那之後數年,那個女孩讓全天下記得了她,卻不是用平瀾這個名字。
他記不得她的模樣,但想來是很美麗的,似乎依舊能聽見她微笑著說,“我是從家中逃出來的。能夠遇見你,真好。”
後來,他知道,平瀾出生於巫蠱世家。
再後來,他遇見雁聲,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平瀾冥冥之中指引他,讓他救下雁聲,以償她犯下的過錯?
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他又想,又或者,平瀾不忍他孤寂,指引他找到他今生要守護的那個人?
她縱然是那個男人的嬌嬌,是全天下的陳娘娘,後來為天下所重的孝武陳皇後。於他而言,都一直是那個最初的女子,喚作雁聲。
平瀾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有時候會自問,這,是不是就是師傅所說的,他的情緣。那麼淡,但閉了眼,心裡隱隱有著牽念。就如同,他待師傅和師兄。
可是,他還沒看清自己的心,平瀾就離開了他,不知所蹤。
若乾年後,他從唐古拉山到長安,意外的在市首看見了她。
那時候,她的名字,叫做楚服。
“你不用救我呢。”她微笑道,“是我做錯了。我害慘了陳皇後。”
那個女子,雖然驕縱,但是對陛下那麼癡心,應該得到善報的。
隻是,為什麼明知是錯,還那麼義無反顧的去做?
元光五年,陳皇後因巫蠱事,罷黜居長門宮。楚服梟首於市首。
而他無能為力。
平瀾的弟弟因此恨他,恨他明明是姐姐的心係之人,卻在平瀾死時,沒有出手相救。
可是當時,平瀾一心求死。
他一直不清楚當時內幕。後來,遇到雁聲,也沒有弄清楚。然而事情過去了,於誰,都是傷痛,他挽不回平瀾,便一心護住雁聲,盼她後半生不受傷害。
後來,才發現,這世上,最能護她的,不是他。
楚飛軒恨的不止是他,還有劉徹,還有雁聲,還有陌兒早早。
當年由他一手接生下來的兄妹,漸漸走向了天下最尊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