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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郎已隔蓬山遠(10月14日完稿))(1 / 2)

金屋恨!

她想,如果在生的時候,聽了這樣的詩,她是會哭的。

蓬山,有多麼多麼多麼遠?

是不是,如她與她的劉郎,明明走在未央宮的長廊間,抬眉得見。心卻早荒蕪成一片空城,陌生的仿佛,從來沒有過,少年時的幸福時光。

所謂咫尺,有時候也是天涯的距離。

而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亦不是陰陽。是愛了卻漸漸陌生,到最後,終至成仇。

而如今,她在這九萬裡深尺的地府幽冥,仰望著他與她的故事,幽冥那麼冷,那麼寂寞,寂寞的,連眼淚的掉不下來。

開頭是,他與她。

結束時,他與她。

而她,不過是一個可笑的路人,侵襲過他們的故事,到最後,退出他們的故事。而他們的故事,依舊幕起,上演,高潮,餘韻悠悠。到了落幕,亦與她無關。

元狩元年,衛子夫自縊於椒房殿,以妃禮,葬於陵園。

至死,她的劉郎,都沒有來見她。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這枉死城遊蕩經年,為的,不過是等,那一日,她的劉郎到來,在他飲下孟婆湯之前,親口問上一句,曾經,他有沒有愛過她?

不過,如此。

還是景皇帝在位的時候,她出生於平陽侯府的奴仆房中。“這麼美,”母親歎道,“比我還要美麗。”

再美麗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個奴仆。

少年的時候,她也曾聽說,在遙遠的帝都長安,被立為皇太子的少年曾微笑著對她的表姐承諾,“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

金屋藏嬌呢,多麼美麗的傳說。

那時候,她也曾感慨那個幸福的女子,全然不知,在將來的日子裡,她會是那個打破“金屋藏嬌”美麗傳說的人。

命運在暗處窺視,笑的幽微。

那一年,金枝玉葉的平陽公主下嫁平陽侯曹壽。從金碧輝煌的車中款款走下的女子,美麗的像是天上的仙女,那麼高貴,那麼華美。

而平陽長公主劉婧,便是那個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那個人。

那一年,她年紀尚幼。

平陽侯府的女主人在某一天看見她,眼睛亮了一亮,“倒是個美人胚子。”

劉婧道。

於是,很快,她不再作那些低等的活計。平陽公主將那調入內院,訓練歌舞。

“子夫可不要負我的期望啊。”公主微笑著道,眼神難解。

什麼樣的期望呢?她不懂。那時候,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奴婢,心中的天地很小,隻要家人平安溫飽。

第二年,她的二姐衛少兒正和平陽縣的小吏霍打的火熱,生下了一個男孩,霍卻不能夠迎娶她。

他已有妻室。

衛少兒抱著孩子偷偷流淚,拉著她的手道,“三妹,不要再走姐姐和娘親的老路。”

那時候,她的容顏愈發嬌美,歌舞也漸漸精湛,美麗的連自家姐姐也歎服。

“二姐放心。”她微笑的安撫著小外甥。練了一年歌舞,心氣漸漸高起來。斷不肯再做那與人私通的賤婢,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可是,又能如何呢?

依舊茫然。

年底,景皇帝大喪,公主攛掇著候爺,舉家遷往長安。

新帝繼位,年號建元,金屋藏嬌的太子妃,立為中宮。而平陽公主,也進階成為平陽長公主。

陛下念著姐弟之情,默許了姐姐姐夫一家留居長安。

如此繁華的長安。

漸漸有些了悟,長公主,從很早就訓練著她們這些歌姬舞姬,定有所圖。

縱然那時,依然不敢想的太深遠。

她縱然衣裳華麗,容顏嬌美,依舊不過是一個歌姬,見了人,輕輕低下頭去,我見猶憐。

走在小溪旁的人,望著遠遠的山就覺得很高了。如何,敢做夢飛上雲端?

命運慷慨或是殘酷的為她開了一道門,茫然的走進去,何去何從,自己絲毫不能做主。

她素知陛下與長公主乃一母所生,極是親厚。那一日,陛下來訪平陽侯府,長公主遣了數個美人伺候,陛下都言笑晏晏,看不上眼。

長公主的貼身侍女阿蘭吩咐道,“子夫,你去堂上獻歌吧。”

仿佛天上掉下來的機緣,說不心動,那是假的。

武人們唱,學得千金藝,賣得王侯家。而我有無雙顏,要賣與的,卻是帝王。

那時候,陛下還很年少,她,也很年少。年少的,對愛情充滿幻想;對前程一往無懼。

堂上坐的帝王,眉如劍,唇很薄,俊朗至極。

那時候,他還不得誌,所以,眉間有著一抹憂鬱。

那是天下的至尊啊,她仿如跌在泥裡,仰望天邊的雲。還未展喉,心已經融了。

如何唱,如何舞,都已經忘記。隻記得,上首座上,他抬眉,飲下杯酒,望著她,眸底微微的一絲驚豔。

她伺候他更衣,他摘去了她的發簪,讚道,“美哉秀髻!”

仿如一夢。

她隨著這個男人回了未央宮。她一直知道,大漢朝如今的皇帝,名諱為劉徹。隻是今後,這個名字於她,除了尊崇,有了更深的意義。

然後,她看見了她。

宮人在禦車前稟報,“皇後娘娘等陛下回來多時了。”

禦車裡沉默了片刻,傳來了陛下的聲音,“是麼?”

她站在禦車的最後,聽方才那近到咫尺的聲音,遠的像在天之涯。

“阿嬌姐,”陛下下得車來,微笑喚道,“外麵風大,你怎好在此?”

那個女子嫣然回過頭來,微微仰著頭道,“你又不在宮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時辰,你該回來了。便在這裡等了。”

那是她平生見過最尊貴的女子,見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點,微笑著你呀我呀,仿佛那隻是她的夫君。

到後來,她登上與她一樣的高位,卻始終沒有她的氣勢。

到最後,方明白,衛子夫是劉徹的皇後,陳阿嬌卻是劉徹的妻子。

那時候,陳阿嬌也是極年少的,那麼美,不同於她的美麗,陳阿嬌的美麗,是高貴的。誰都不能否認,她的美麗。

有了一個那麼美麗的皇後,她,理所當然的,被摒棄,入宮為奴。

隻是不甘心啊,委身於帝王,不是為了重操為奴為婢的日子。

她聽著宮人們說,陛下與皇後多麼的恩愛,少有的帝後情深。

那麼她呢?她衛子夫算什麼?

一年後,未央宮遣歸年老宮女,她漸漸心灰,抱著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費儘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離去。

見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忍不住,淚流滿麵。

於是重獲寵幸。

這一回,皇後娘娘無法容忍。

那麼高貴的女子,如何能夠忍受,與一個身份下賤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隻是,她漸漸有了身孕。

陛下踐位至尊至今,專寵皇後,膝下猶虛。皇嗣極其重要。皇後娘娘不管不顧,她隻要她的夫君,不肯睜眼看一看,天已變,人非昨。

那時候,她以為,陳阿嬌之所以輸,是因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遠守著她一個。後來卻悲涼的發現,這世上原沒有什麼絕對的不可能。

那麼,當初,誰對誰錯,已經不那麼分明。

同樣鐘愛陛下的淮南翁主劉陵,聯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著楚服,最終陷皇後娘娘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冷眼跟在劉陵身後,慢慢想,她又何苦?縱然鬥倒了一個陳阿嬌,劉徹,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為誰辛苦為誰忙?

所以,子夫,你要記住。她對自己說,那些陷在愛情裡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們一樣。

可是,到了很久以後,那個女子歸來,她才悲哀的發現,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誡著自己,就能夠不發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個帝王身邊,母儀天下,冷靜的看著大漢帝國一日一日的強盛,時日慢慢的,慢慢的,將一顆芳心托付。

為什麼要愛呢?

是因為他太絕情,還是因為,時日太無聊?

天上地下,無人能答。

然而一縷情思,畢竟去了。

她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忽略了,冷眼看在一邊的陛下。

擬好廢後旨意的那日,陛下來到她殿上,用了膳,溫存過,看著她嬌美的容顏,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沒看出來,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驚的一身冷汗都墜下來。

那是大漢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後來,她才想明白,她自以為得計,不過是因為陛下默許了一切發生。

那是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表姐,他曾承諾要愛重嬌寵的女子,世人稱頌琴瑟相和的帝後。

他卻冷眼看著她,慢慢的走向深淵。

然後,親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為自己比陳阿嬌看的清,枕邊人如何的無情。卻不料,他不是無情,而是絕情。

從那日開始,她學著,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卻已經漸漸疏遠她。

若不是因為懷了諸邑,隻怕,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一個皇後,叫做衛子夫。

那時候,他雖後宮三千,一直以來,有生育的,卻隻有她。

後來,幼弟衛青漸漸崛起。

後來,她終於誕下了陛下的長子劉據,進為皇後。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在遙遠的唐古拉山,劉陌與劉初已經開始呀呀學語。

從歌姬到皇後,那樣奇跡的傳奇,淹沒了金屋藏嬌的故事。

而她,也漸漸忘記了,幼時曾傾慕過的,那則美麗神話。

直到元朔六年,那個被遺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隨那個名字歸來的,還有一個極似她母親模樣的公主,名諱為初。

那個女孩子說,這個字,來自於一句美麗的詩,人生若隻如初見。

人生若隻如初見,

人生若隻如初見。

聽見的時候她啞然失笑,人生若隻如他們的初見,那,她衛子夫會在哪裡?

又或者,人生若隻如她衛子夫與陛下的初見,這世上,又何必有一個陳阿嬌?

都是悖論。

也許,人生都是一場最盛大的悖論。

隻是,那一刹那,心隱隱的疼。

卻原來,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去愛。到頭來,還是愛了。

一晃眼,從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麼漫長的歲月,愛意一點點的滋長,醒悟的時候,連自己都無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賜那個女孩封號悅寧,住昭陽殿。

悅寧悅寧,愉悅安寧。在這未央宮裡,誰又能真正愉悅安寧?

人前人後,那個女孩都不諱言對自己母親的思念。她說,我的母親,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憶起記憶中的那個女子,芙蓉如麵柳如眉,當然是極美的了,隻是那麼驕縱任性,想要違心說出一個好字來,當真是有些難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驕縱任性,一步步逼的,離開了她麼?

而在外流落了這麼些年,她的脾氣,大約也漸漸被磨掉了吧?畢竟,出了這座長安城,還有誰個人願意,無限製的容忍她的驕縱脾性呢?

隻是,失了那烈焰一樣驕縱脾性的陳阿嬌,還是記憶中的那個陳阿嬌麼?

她漸漸的,想不分明。

私心裡,陳阿嬌這個名字,就當和那個驕縱任性的女子和在一起的。就如同一隻挺著脊梁的鳳凰,驕傲的在火焰裡飛,浴著火也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終至成灰。

縱然是與她為敵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認,那樣子輝煌的覆滅,是極美的。

美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無情的冷眼,看到最後。

所以,她的劉郎,是多麼的無情。

可是她真的有些恨了,一樣為女子,一樣為皇後,為什麼,陳阿嬌就可以活得那麼率性,那麼揮灑,而她,卻在這繁華的未央宮中一日日沉默下去,薄到最後,像夜裡椒房殿揚起的紗幕,美麗的剪影,卻漸漸的,沒有了生氣。

生下了據兒後,陛下便慢慢淡薄了她。

她想,他終究隻是想要一個子嗣吧。

而她幫他實現了這個想望,所以他讓她坐上這未央宮最高貴而最冷漠的後位,慢慢的,慢慢的,煎熬生命。而那煎熬都是歡欣的。畢竟世人誰不仰望,未央宮裡那尊崇的位置,他們說,那代表著,母儀天下。其實,隻有坐在上麵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悲欣交集的滋味。

她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後位,卻漸漸的,失去了夫君的愛寵。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在未央宮裡爭奪此位的女子,都如她這般。

再尊崇的女子,終究還是個女子。

而哪個女子,不期盼著,有一個疼愛自己的良人?

未央宮裡的宮人,不再說起從前的陳皇後。如今,她們說的是,椒房殿裡的衛皇後。

“衛皇後為人和善,昨日裡我在禦花園裡做事,衛皇後經過,還對我笑了一笑呢?”

“衛皇後真幸運呢。聽說,她本來,隻是平陽侯府的一個歌姬。”

“是呢。從前的陳皇後,論身份,再高貴不過了吧?還不是輸給了一個歌姬。可見……”

……

所以,生男無喜,生女無怒,君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初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她啞然失笑,那些人,隻看到表麵的光鮮,卻看不見,皮膚底下的一片泥濘。

她一直想,若沒有據兒,沒有青弟,沒有去病,她衛子夫,在她的劉郎心裡,到底算什麼呢?

而那個女孩說了半年,劉郎也聽了半年。

漸漸的,便真的當,那個女子是很好很好的了吧。

往日裡,她的驕縱任性刺出來他的傷,漸漸的,痊愈在時間裡。憶起來,全都是好處。

每一個男人,生命裡都有一支紅玫瑰和一支白玫瑰。

白玫瑰是溫柔。

紅玫瑰是熱烈。

他離的那支紅玫瑰久了,就漸漸的,將她看成了胸前的一抹朱砂痣,懸在心頭,除非得到,再不能休。

那時候,她就已經窺見了之後十年的故事。隻是,猜不到結局。

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劉郎的心。

若真要無情,就無情到底罷,為何,漸漸的,竟真似有了情。

而那情,竟歸了彆人。

讓她午夜夢回,如何不痛?

她一直以為,她的據兒,是她最後的依靠,堅不可摧。卻不料,到了最後,失敗,自縊,亦是為他。

人生悖論,不過如此。

元朔二年,她產下據兒,進為皇後。

元朔五年,王沁馨生皇二子劉閎,一時恩寵隆重。據兒不再是他唯一的兒子。

元朔六年,悅寧公主劉初回宮。

元朔六年末,陳阿嬌帶著劉陌回宮。

他們說,皇長子生的真是像陛下呢。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唇。

到最後,最像她的劉郎的,還是她的兒子。

而她的據兒,相貌一半隨劉郎,一半隨她,當時覺得沒什麼,現在想來,就有些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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