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霜!
衛霜和萬暮白雖為中正官,卻沒有真的入書院當夫子。
書院裡文有薛白,武有秦貧樂,政有範文舉,又有近千的編修、協吏一同管理,不缺他們兩個人。
衛霜一直在醫館,而葉挽君則實際地接替了上官漣蕊做典籍廳主事,偶爾薛白會叫他兩人去給自己代課,他們沒有推辭。
隻不過,二人覺得,是否是他們平時說起修煉之事思維都很天馬行空,聊天也不著邊際,所以講起課來有點細節沒說明白,而學員似乎都礙於麵子不好意思打斷。
至於萬暮白,好些時日沒來了,也不知在忙什麼。
忽地一日,上官漣蕊通過嘲風鏡來問道“你是想待在醫館,還是回店裡住些天?”
衛霜以為是自家師父一人在店裡寂寞,暗示他回去看看,便答應下來“師父我正準備回去呢,在收拾床鋪衣物什麼的。”
“沒事,為師去幫你收拾,你人回來就好。”
衛霜立刻跟白芍告了假趕回去,待到了店裡,回自己房間,發現自家師父剛把疊好的衣服給他放進衣櫃裡,鋪上也整整齊齊。
見著他來,上官漣蕊將手上疊好的長袍放到榻上,招手讓他跟上。
衛霜不明所以,一路經過天井,又轉過幾個雜物間,跟著進了個沒來過的房間。
上官漣蕊打了個響指,周圍燭光應聲而明,在衛霜麵前的,是一套看起來像鐵匠鋪裡鍛造用的鐵砧和熔爐。
“以前說過教你煉器的,不過一直沒機會。正好你也暫時不想打打殺殺,沉下心來學點新東西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醉仙樓今天很是熱鬨,並不是哪位公子一擲千金,或者有美人現身,隻是那人見人愛的葉姑娘又來講書了。
葉挽君醒木一拍,又說又唱,講到動情處還親身演繹。
台下人沒見過這種新奇的方式,有慕名而來的,有看看熱鬨的,一直從醉仙樓的大堂到樓上欄杆,都站滿了人,店小二甚至把樓下的窗戶都打開,那兒還趴著好幾位。
“說塵世,解仙緣——
升太平,定海嶽,群雄逐鹿天下,八方來客。
他時若知因果在,今日即報恩義來;
赤子終踏染塵路,木心飲血起狼煙。
雖寄他鄉為異客,悟得清靜亦能還。
縛身王侯宮闕間,出世遊龍遨蒼天。
掙開玉鎖鳴刀魂,嗜血斬業正果真。
滴水波瀾頃刻歿,暗潤瑤芳點靈台;
深知命賤人易逝,願為佳人作雄才。
天道佑,一線生——
戰乾坤,搏坎離,淩霄仙名在冊,萬世流傳。
斂身懷神機,碧血護生靈。
縱有三屍重樓懸,破玉登劍躍千年。
四方殺意滔天患,燈火闌珊魔道現。
古城布玄機,群雄忠赤膽。
道阻路行難,哀鴻遍九野。
世外人化入世仙,靈寶歸境。
萬炁朝宗,天覆地翻!”
開場一曲唱罷,葉挽君便妙語連珠地講起今天的故事。
樓上一人居高臨下地俯視全場,抿了一口手中的甜酒,麵容淡漠,與周圍熱鬨的氛圍格格不入。
那人一招手,掌櫃便來親自伺候著“徐公子,有何吩咐?”
徐公子給了掌櫃一兩銀子,問道“這姑娘不錯,哪宅的小姐跑出來玩耍了?”
掌櫃一聽,賠笑著把銀子還回去道“徐公子說笑了,這姑娘是城裡有名的說書人,哪是什麼小姐呀。”
徐公子見掌櫃的不收,微微一笑,問道“是不是很多人打聽她,怕漏了風聲,斷了你的財路?”
掌櫃的連連擺手,又哀求道“徐公子哪裡話,老生確實不知啊。”
徐公子看出來掌櫃的在故意隱瞞,也不為難他,又叫著切了兩盤熟牛肉,篩了一壇子好酒,倚著欄杆,鷹揚虎視。
待葉挽君儘了興,說得口乾舌燥時,躬身一禮離去。眾人無不起哄著要聽後來發生了什麼,結果有曾經拾得隻言片語的想要顯一顯見識,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攔住,或堵嘴,或推搡,將那人趕了出去。
葉挽君到了後院,早有馬車在等候,駕車是個袒胸露背的漢子。葉挽君上了車廂,裡邊竟是那位徐公子。
“徐公子”遞過水囊來,葉挽君立刻接過來準備往嘴裡灌,才喝一口就差點兒被嗆到。
“怎麼這麼酸啊?”葉挽君拍著胸脯叫著。
“徐公子”也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道“小霜做的,專門防著你這麼大口灌,傷胃。”
索隙城中,稱呼“小霜”的還能有誰呢?
萬暮白說道“慢著點,味口會好很多。”
葉挽君將信將疑地再次舉起水囊,這次果然如萬暮白所說,剛喝到嘴裡確實很衝,接著很快變甜,收口帶著花香。
“我猜猜啊……烏梅肯定有,飴糖、洛神花、山楂、陳皮、神曲,大概就這些吧。”
萬暮白嘻笑著看著葉挽君,打趣道“你這舌頭還挺靈的。”
葉挽君一昂頭,驕傲地說道“好歹我也在醫館乾了一兩年了吧!”又話鋒一轉問道,“暮白你來聽書就聽書,做甚要易容呢?你也不怕被當作奸犯科的捉去了。”
萬暮白一邊笑一邊擦去臉上刀砍斧剁的妝容,露出原本棱角分明的模樣,說道“我再怎麼說也是乾坤衛的公子,這麼大搖大擺地露麵總是不好的,被人看到隻當我成了幫閒浮浪的。”
他心裡想著,醉仙樓的掌櫃不愧是開了多年酒樓,也算個老江湖,是個明事理的。
想到此處,萬暮白忍俊不禁,葉挽君拋頭露麵並非萬事無憂,也曾有這地痞跟著馬車來提些過分的要求,都被他一個個打趴下了。
這並不是什麼難事,有趣的是,對麵二三十人,居然一個一個上來挨揍,這倒令他有些意外。若一起上來,萬暮白礙於索隙城中不得見血,說不定身上得掛點彩,也不知這幫人是真傻還是不聰明。
萬暮白忽覺葉挽君的眼神熾熱了些,不由地問“一直看我做甚?還有胭脂水粉沒擦乾淨?”
葉挽君噗嗤一聲,自顧自地掩麵嘻笑著,擺擺手回答“沒有沒有,隻是……哎呀……徐公子……嘖,真好……真好……”
二人回到乾坤衛府裡,萬暮白往書房去拜見萬可。
入得書房來,萬暮白先叩見了自家父帥,萬可將一封名單交給萬暮白說道“可用的人員都在這裡了,底子很乾淨,你看看。”
萬暮白麵無表情地審視著名單上的人名,許多都是跟他有些交情的,甚至還有白芷園的親衛也在其中,更多則是經常一同出去辦事的。
萬暮白相信自家父帥的眼力不會出錯,拿過筆來,勾了幾個特殊的名字,說道“父帥揀出的人我放心,這幾個孩兒另有調遣。”
萬可看了一眼,覺得沒什麼問題,又拿出了一疊文案說道“這是這些人的檔案,另外錢糧、裝備這些也弄妥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萬暮白輕歎道“待其有變。本心來講,實在不希望有那一天。”
萬暮白將文案收入納戒,出了書房,心想也不知石見穿帶著葉挽君往哪去了。向後院走去,忽聽得砰砰砰急促的打樁聲,想起來楚離除了住在荊楚書院,自家父帥也給她在乾坤衛安排了住處。
待到了演武場,卻見打樁的並不是楚離,而是葉挽君,隻見她拳拳如驟雨,掌掌似狂風,出腿若迅雷,嬌小身材,把木樁底盤打得搖搖晃晃,關節震得鬆鬆垮垮。明明瘦得似皮包骨,看不出竟像藏千鈞力。雙腿小扣,收力於內;雙臂略拘,發勁自根。雖長個細條樁架,然站作不倒青鬆。
一旁楚離看了,不免也讚歎不已。
葉挽君一套打完,笑嘻嘻地搓著手,蹦跳著甩開全身骨節。
楚離拍手叫好,問道“你這什麼拳法,跟我練過見過的全都不一樣?正適合你這般瘦小的,力雖不大,卻步步殺機。”
葉挽君被誇得不好意思,直說是姑姑教的。
石見穿在旁看護著,見到萬暮白到來,想要提醒她們,卻在萬暮白默默示意下並沒有動靜。
楚離激動地卸下甲胄,從頭盔到戰裙嘩啦嘩啦地落在地上,說要跟葉挽君切磋切磋。
萬暮白見楚離興奮起來沒個頭,快走兩步到了演武場裡。
“見你來了許久,也沒露什麼笑臉,還當是我乾坤衛招待不周呢。”
楚離哈哈一笑,答道“未遇知己罷了。這姑娘很是對我胃口,功夫不錯的。”說罷,又拉起葉挽君的手,不顧萬暮白在場,熱情地問“妹妹可會用兵刃?我風雷衛有好些好兵刃,何時來我送你一把趁手的兵器,還有一套甲胄……再選匹好馬。”
萬暮白說道“你就彆讓楚叔為難了,送這送那真不心疼。”他聽起來有趣,葉挽君從來不跟彆人動手,上次跟衛霜對戰一鳴驚人,若說兵刃嘛……戒尺?
楚離哼了一聲,說道“我自送她,關你甚事?”
葉挽君拉著楚離勸道“楚姐姐,暮白是怕你為我操心,彆誤會了。我也不好比試,自己瞎練練罷了,不用這些。”
楚離剜了萬暮白一眼,拉著葉挽君要走,說道“妹妹我跟你說,姐姐心粗,不知該送些什麼給妹妹做見麵禮。你我以武相識,以後若看上了什麼,儘管跟姐姐說,實在新奇的兵器,你畫個圖來,姐姐找人打一套去。”
說來說去還是沒跳出兵甲的話題。
萬暮白生怕葉挽君失言,拉著她要走“這兩天都不見小霜,突然被叫回去也不讓你跟我傳個信,咱們去看看這小子到底在乾嘛。”
葉挽君不明所以,隻好跟著萬暮白離開。楚離看著二人,待看不見了,才歎出一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麼,緊緊握住拳頭,又無奈地鬆開。
葉挽君隻覺得莫名其妙,不禁問道“暮白你怎麼了,突然拉著我就走。楚離她有什麼問題?”
萬暮白直視著葉挽君的眼睛,嚴肅地說道“挽君,我很願意你可以交到許多朋友,不過希望你還是……楚離她是不錯,風雷衛的小姐,有謀略,有見識,有實力,隻是……”
葉挽君腦子靈光,一下就想到了,先發製人地保證“你放心,你和衛哥各有難處,我不會牽涉到的。”
萬暮白沒想到葉挽君竟這般懂事,感傷難言,牽著她往店裡去。
待開了店門,自行找了一圈,還是沒有衛霜的身影,直到見著上官漣蕊,才知道衛霜在閉關,至於修習什麼,卻是不說。
萬暮白沒見著衛霜,辭彆了二人離開,在索隙城中七轉八拐,到一處破敗的小院,門框歪斜,裡麵籮筐傾覆,屋頂破漏。
四下無人,萬暮白翻進院裡,推開搖搖欲墜的門,點燃了窗台上的蠟燭,一柱香後,來了個灰衣護衛,向萬暮白行禮待命。
萬暮白自納戒裡拿出名單和文案,遞給護衛“去辦吧。還有,地方選好了?”
護衛回答道“在舒城,對外是客棧。”
“讓霍斛、小煩、小冷先去,石見穿我要留一段時間。”
護衛受命告退。
萬暮白掐滅了蠟燭,在索隙城中來回轉了轉,買了些喜歡的吃食,坐在茶鋪好好品嘗一番,等回府已經是亥時一刻了。
萬暮白走過楚離的房間,見燭火未熄,邀她一同散步。
楚離收好書卷,與萬暮白在乾坤衛府裡隨處走動著,後院有一片池塘,修得極為精美,隻不過夜裡昏暗,看不清晰。
萬暮白問“方才看你好像在整理課業,有哪裡不懂嗎?”
楚離自嘲著回答“我武人心思,不如你們那般細膩,有些深奧處要花些工夫的。”
“小霜現在在閉關,以前他在書院時,偶爾會講課,我聽過,很是簡單明了的。或者你可以去典籍廳,裡麵各家書籍都很全,可以幫到你。”
楚離深吸一口氣,說道“萬曉霜嘛……確實講得不錯,我記的那些也就他講過的部分最是清楚。”
二人繞了一圈,都到了門口。
“出去,還是就在府內?”
“府內吧,外麵多有喧鬨。”
萬暮白問出心中疑問“我看得出,你並不十分喜歡修煉,為什麼還要來書院呢?”
楚離眼中有些無奈,轉而成了堅定,回答道“萬暮白,你我都清楚,既然以後要接受各家事務,怎能庸庸碌碌?”
萬暮白聽完白了一眼,說道“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累呢?既然做了個富家翁,不如過自在些。”
楚離歎氣不言,各家有各家的打算,萬可希望萬暮白自在,她的父帥又怎不願呢?隻是風雷衛雖猛將如雲,卻沒有能夠調兵遣將的統帥,若自己不努力,還有誰會自願去承擔這個責任呢?而且……
“我來書院,已經覺得輕鬆許多了,至於以後的事……現在說了也沒什麼用處。”楚離微微一笑,“聽聞萬公子不僅在這索隙城,江湖上也是極重交情的,那你我如今算得上朋友麼?”
萬暮白聽聞也是一愣,久久不能回答,再看楚離,打了個哈哈,推說累了要回去歇息。
萬暮白見楚離落寞地離開,不知為何想起當年修煉時的自己,也是寂寥,隻不過要比楚離幸運些,他有師父關心他。
“楚……楚離,”萬暮白把到嘴邊的那聲“楚姑娘”吞了回去,“我聽說風雷衛地處神州南境,地跨東西,沃野千裡,而且如今即將入秋,萬物凋敝之時,風雷衛依舊青翠,不知能否去見見?”
楚離心底抽動,緩緩轉身拱手說道“再過幾日,若閒下來,我去告個假。”
楚離原本就天賦不差,又勤奮用功,這幾天奮力追趕,把課業都完成了。
趁著這兩天,萬暮白將行禮備齊,各項調度也安排妥當。待楚離得空說明,二人決定不帶護衛,隻當是出去遊曆一番。
萬暮白到小店與葉挽君辭行,她聽說暮白是與楚離單獨出去,難免不悅,楚離又保證會保護他周全,葉挽君才舒眉展眼,令萬暮白摸不清楚女兒家心思。
萬暮白又囑咐道“我與楚離出去,你一人在這裡,小霜又在閉關,記得要晚出早歸,一切小心,若想去書院,定要讓石見穿陪同,遇到難處上官師傅和父帥儘可求助。”
葉挽君答應了,問了二人行程和歸期,跟著去書院告了假,一路送到天瀾湖。
萬暮白和楚離並駕齊驅,萬暮白拿出地圖來,問道“有哪些好地方,你來挑挑?”
楚離一邊指一邊說“看你想看些什麼,若要看山水,可以往西往東南,不過東南隻有小山,西邊山會很陡,水流湍急。若是想乘船遊玩,咱們就一路南下,不過江南的好景致要開春了才好看,現在正要秋涼。”
萬暮白哈哈一笑,說道“倒想都走一遍。”
楚離一驚,說道“這得走個一兩年呢,你我難道不年前回來?”
萬暮白連連擺手說道“無妨無妨!到時我與父帥和楚統領各書信一封,說明緣由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