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年不易的洛水緩緩流淌而過。
洛陽曾經坐落在洛水之北,但如今的洛陽卻橫跨洛水,洛水不僅僅是聖河,同樣變成了洛陽的內河。
大唐四百年的帝都,神聖天寶之地。
在蒸汽時代來臨之後,機器的轟鳴刺破了大唐寂靜的天空,過去千百年的變化,遠遠比不上這一百多年的變化。
洛陽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無數的煙囪在冒出滾滾的黑煙,天下三大織造局之一的皇家織造局便坐落在洛陽東城。
遠方傳來火車的轟鳴聲,以及蒸騰冒出的水氣和煙塵,上麵滿載著來自塞外的鐵礦以及煤炭。
在蒸汽時代,從來都被視為貧瘠之地的塞外,突然便一躍成為新貴,那暴露在淺層的煤炭,就像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財富。
風霜寒雪都克製不住人對財富的追求,權貴們派出自己最忠心的奴仆,去塞外圈地。
洛陽城的範圍比從前大了許多倍,人口已經突破了四百萬,在過去一個國家王朝的人口,如今卻聚集在一座城中。
商業和製造業的發展,從來都沒有像是這個時代,如此熾熱,如此的蓬勃而難以停下。
洛氏錢行中所發行的紙幣,在過去一百多年裡,增加了無數倍,這代表著社會總財富的急速提升,社會生產力的急速提升。
帝國所統治的疆域,幾乎占據了太陽下的每一寸膏腴的土地,沒有國家不匍匐在帝國之前。
即便是洛水南畔最貧窮的奴仆,聽到自己的主人談論起帝國的偉大,也會驕傲的抬起自己的胸膛。
皇宮中,太陽升起後,帝國的中心再次開始運轉。
天子坐在恢宏的宮殿中,這宮殿也是過去的技術所難以修建的,有了機械的偉力之後,修建宮殿就不再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情,反而能夠促進經濟的增長。
帝國的禦前大臣向天子進行一年一度的彙報。
在大殿上,有黑發黑瞳的傳統漢人,有黑發黑瞳但略有些帶著卷發的羅馬人,有金發、紅發、碧眼、藍眼的歐洲人。
帝國雖然沒有統一世界,但基本上勢力是遍布各處的,包容開放的科舉政策,讓許多外國貴族也可以成為帝國的一份子。
所有人都操持著一口流利的雅言。
在這樣莊重的場合,所有人在天子的麵前如同潮水般匍匐,臣服這世上唯一的至尊。
東方古老的君王。
“素王的神靈在天上,大唐的天子在地上。”
“至尊至貴,萬福萬安。”
位於禦座的天子,禦極二十年,對這幅場景,已經司空見慣,他淡然的讓所有人起身,然後便一言不發,望向帝國宰相洛王殿下。
洛長青微微頷首,站起身來,高聲道:“諸位,開始吧。”
這是一場帝國的總結大會,離得近的就是總督開口,離得遠的便由副總督或者特使前來,畢竟有時候總督和副總督鬥的厲害,誰也不敢離開,生怕回去之後就家沒了。
首先自然是地位最高直隸總督開口,他的轄區就在河洛,總體大概是黃河以南,潼關以東,虎牢關以西的這一片,所謂三代王者所居。
直隸因為地理上的優勢,擁有整個帝國最雄厚的工業基礎,尤其是槍炮廠之類,天子不可能放心將這些東西放到外麵去。
畢竟誰也不知道下屬是忠臣還是奸臣,在這些年的發展中,有些地方總督隱隱約約在對抗大唐中央,天子還是能察覺到的。
洛長青麵容肅穆的望著一個個上前來彙報的各省官吏。
如今大唐的行省,比從前多了很多,基本上根據山河形變而分割開,也根據各省的實力大小,再次分割,直隸之外,還有很多省份,其中最強最有威脅的幾個,一個是河東省,一個是河北省,一個是山東省,還有一個便是江南省。
這幾個地方的工業都比較發達,河東和河北有煤炭。
但在洛長青看來,這些中原的行省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的威脅,真正對大唐有威脅的是那些遠離本土的藩屬國以及行省。
他這種認知是源於一件小事,那就是洛氏中不少人都在往中亞以及西亞跑,還有一部分前往歐洲,還有人甚至跑到了新發現的大西州那些小國中。
他是一直待在中原的,然後去詢問了一些家族的小輩,然後得到了一個讓他猝不及防的結論。
他永遠都記得他的侄孫,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伯祖父,在皇權觸及不到的地方,正在發生新的變革,大唐身上的包袱有些太沉重了,伯祖父,大唐必須要進行新的改革了。”
作為一國宰相,洛長青實際上已經意識到了,曾經讓大唐延續壽命的製度,已經開始束縛大唐的進一步發展。
這項製度就是攤丁入畝,這個製度在封建土地時代,能夠最大限度的讓土地兼並減少,是小農經濟的巔峰狀態,即每一個人都是國家的自由民,那王朝當然就有足夠的稅收。
但這項小農經濟的巔峰,卻將人束縛在了土地上,在土地就是一切的時代,這當然是好事,但進入工業時代之後,這就造成了巨大的問題。
農業時代最恐懼的流民,對於工業時代而言,卻是必須的,因為在這個時代,作坊進化成了工廠,需要大規模的聚集,需要讓極多的人從土地中出來,進入工廠勞作。
而且在大唐這樣的封建製度帝國中,有大量的權貴擁有奴仆。
這是很正常的,封建的標誌之一,就是人身依附。
隻有少數人擁有政治上的權力,大多數人從屬於這個人,決斷生死或許是過分的,但暗地裡真的可以讓一人生一人死。
比如在皇家織造廠以及農莊中工作的人,都是皇帝的奴仆,皇帝可以隨意的殺死這些人,而不受到譴責。
皇宮現在也變成了一個織造廠,因為這裡有大量的女人,皇帝合法的從全國無償招募做工的人。
這些人沒有人身的自由,成為為君王創造財富的一員。
在過去貴族隻能讓奴仆種地,但是現在卻可以讓他們做工,去攫取更多的利益,再加上他們在政治和經濟上的特權,普通的商人在大唐是絕對不可能競爭的過這些人的。
即便是那些擁有大工廠的商人,隻要得罪了貴族,輕而易舉就會破產,鋃鐺入獄,乃至於死去,而他們的家人,按照帝國的法律,通常會成為新的賤籍,在權貴麵前,新興的商業階層,是如此的脆弱。
這種不完全的奴隸製度、完備的專製製度,已經開始阻礙進一步的發展,因為貴族們不需要交易,隻需要為莊園中的奴仆支付極低的月錢,僅僅維持他們的生存。
生產力的進步,商品的發展,需要一個龐大而成熟的市場,在這個市場中,必須要有大量的市民階層。
如果整個大唐都像是洛陽、揚州、蘇州等幾個大城市的話,那大唐已經足以邁進好幾步。
但很可惜,這是不可能,大唐的市民階層,可能隻占有總人口的百分之五不到,洛陽和洛陽之外,是兩個世界。
在廣袤的大唐中,封建地主依舊掌握著一切,長工依舊是長工,地主依舊是地主,隻不過地主不僅僅讓長工去種地,在農閒的時候,還讓他們去製造一些比較劣質的產品,用這些地主自主購買的機器。
廢除賤籍,以及人身依附,打破現在的製度,讓每一個人成為自由的不受某個單獨人的束縛,成為一個單獨的家庭,而不是依附於宗族的存在,這是進一步讓大唐這個市場發展的必要作為。
但即便是洛長青也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懼。
那可是中小地主啊!
在邦周,這些人是士,在漢朝,這些人被稱為良家子,在大唐他們叫做府兵。
在任何一個時代,良家子都是朝廷的基石,任何一個王朝的良家子出現大問題,都必將導致王朝的覆滅,而現在要破除這種製度。
這實際上就是在毀滅宗法製度。
即便洛長青是洛氏家主,也將遭遇前所未有的攻擊,即便是對他無比信任的天子,也會毫不猶豫的讓他下野。
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隻有等待合適的時機,再提這件事了。
洛長青從思索中回過神來,雖然徹底廢除現在的封建製度是不可能的,但廢除賤籍並不難。
實際上在社會中,現在已經對賤籍非常不滿,這種不滿並不是一小部分人的先進觀念,而是基於社會現實所產生的,擁有強大的內生動力。
現在已經輪到蓬萊行省彙報。
洛長青抬頭望向天子,對於天子很熟悉的他能夠看得出來,天子有些不高興,而原因很簡單,剛才彙報的大多數行省,都比去年差。
在現在這個蓬勃發展的時代,今年比去年差,這是不是代表著他這個帝國君主沒做好呢?
在洛長青看來,這和天子本身的能力並沒有什麼關係,這是帝國內部的問題,所造成的。
……
洛長青在會後留了下來,對於今天之事,天子要詢問他的意見,自然是有關於為什麼現在帝國的實力不升反降。
洛長青知道機會來了,於是回道:“其中的原因很複雜,大唐建立四百多年,官僚隊伍腐化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製度問題。”
洛長青了解天子,天子也了解他。
一看洛長青的架勢,就知道他這是有備而來,當即正襟危坐道:“洛王還請給朕詳細說一說,哪方麵製度有問題。”
洛長青略一沉吟,而後緩緩說道:“陛下,如今大唐最發達的地區,都是大力發展工業的地方,這些年皇室這麼富有,和皇室擁有全天下最多的工廠是脫不開關係的。
但是據臣所知,皇室生產的商品,比前些年少了許多。”
皇室的東西基本上都有洛氏在其中參股,很多也是洛氏在管理,對於洛長青知道皇室的內情,天子倒是不意外。
“按照內務府的管事彙報說是,有些東西賣不出去,不是東西不好,而是能買得起的人不多,這些年全靠中原以外的國家在購買,但這些年中原以外的國家和行省,自己製造的也很好了,於是采買的也就少了。”
洛長青沉聲道:“陛下,這就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商品生產出來,但是沒人買,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百姓沒錢,買不起這些東西,但是之前是沒有這些事的。
我們賣的東西,主要是依靠生活在城市裡的百姓,那些農村的百姓,有許多是不會接觸到我們生產出來的東西的,畢竟種地才有幾個錢,能填飽肚子還要依靠蒸汽。
之前那些雇工,是可以購買的,但是現在雇工變少了,就沒人買了,沒人買生產的就少,生產的少就越來越差,朝廷能從中收取的稅,就越來越少。
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