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中,李世民隨意的坐在上位,神態頗有些懶散,洛玄夜直直的挺著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房玄齡在洛玄夜對麵看著州縣中的奏折,還有幾人也都歪歪斜斜的半躺著。
李世民頗為不拘小節,和這些臣子間不僅僅是君臣,也是朋友,像他這麼煞費苦心敲打功臣,發自內心的想要保存功臣富貴的君王,實在是太稀有了。
魏征當然不在這裡。
他雖然是貞觀最重要的臣子之一,但和李世民的關係沒有那麼親近,和洛玄夜、房玄齡這些人不能比,就連洛玄辰也沒在這裡,這算是秦王府舊人的聚會。
雖然一直都說任人唯才,但李世民這種性格,對自己的老兄弟,還是有特殊照顧的。
他邊看奏章邊隨口問洛玄夜道:“青陽,右仆射的病情怎麼樣了?”
李世民的功臣,普遍都比他大了十幾歲乃至於二十歲,所以現在基本上已經四十多歲,身體都很是不好,右仆射就是杜如晦,已經臥床養病兩個多月,讓李世民覺得處理起朝政來很不順手,他是希望杜如晦能早點回來的。
洛玄夜聞言抿了抿嘴,他和杜如晦相交十幾年,不談有多深的感情,但也算是老友,即便是一向冷麵,此刻也略帶感傷的說道:“前幾日去見的時候,狀態不太好,不過如今寒冬已經過去,希望溫暖的春天能讓右仆射恢複吧。”
話正說著,不等李世民回話,外間匆匆走進的宦官帶著李靖的戰報走進,本該密封的戰報竟然沒有用蠟封,李世民和洛玄夜對視一眼,頓時知道這戰報,不同凡響啊。
對李世民太過於了解的洛玄夜,立刻說道:“臣打賭冬突厥大敗,我大唐大勝,不,應該是前所未有的大勝,冬突厥極其可能沒了。”
李世民裝作眼睛一瞪,“青陽你換一個賭,朕賭這個,玄齡,你們也賭一賭,就賭一文錢吧。”
堂堂天子竟然公然耍賴,頓時殿中響起一片哄笑之聲,李世民不以為意,“就算你們都賭不是了,右仆射不在,給他也算上,青陽伱離宮之後去告訴右仆射,讓他早點恢複身體,還朕的一文錢。”
殿中又是一陣哄笑,李世民也滿臉笑意,將戰報取出來,這時又有宦官匆匆跑進殿中,臉上帶著倉皇的表情,一進殿就跪在殿中,哀聲道:“陛下,右仆射去世了,府中剛剛送來訃告。”
從哄笑到寂靜,隻需要一句話。
從滿麵笑意到不敢置信,也隻需要一句話。
洛玄夜有些擔心的望向李世民,李世民緊緊攥住手中竹筒,青筋暴起,眼中已經滿是淚水,他回想起杜如晦的音容笑貌,以及無數次給自己鞍前馬後提建議的場景,愈發悲痛,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緩緩道:“朕賭沒有大勝,把賭大獲全勝的機會留給右仆射。”
說罷打開戰報,讀罷之後,明明是一件大喜事,他卻沒有什麼開心的神情,他望著殿中眾人,眾人也望著他,他流著淚強笑道:“右仆射贏了,朕輸了。青陽,離宮後,送一文錢到杜府。”
此言一出,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嘩啦啦的流下來,房玄齡從呆若木雞中回過神來,亦輕聲嗚咽著,殿中眾人無不感傷。
洛玄夜擔心的望著李世民,猛然間意識到,以後李世民還要經曆多少次這樣的事情呢?
這些功臣幾乎每一個都比他的年齡大啊。
世民啊世民。
多情者不壽的道理,難道你不明白嗎?
“陛下。”
“右仆射在天之靈見到陛下感傷,怕是要規勸陛下了,還請保重身體啊。”
李世民略有些搖晃的站起身,走到殿中,欲言又止,最後淚目道:“皇天素王啊,為何要這麼快就奪走如晦呢?”
洛玄夜歎息道:“請陛下節哀!”
“請陛下節哀!”
殿中有數道聲音響起,李世民的身影有些蕭瑟,大概他也想到了那注定的結局。
“朕會節哀,玄齡,朕要給如晦追贈三公之位,追贈大國國公,選一個能力範圍內最好的諡號,這件事交給你,你是他的至交好友,這件事交給你,朕放心。
朕放心。”
房玄齡跪伏於地,泣聲道:“臣遵旨,臣遵旨。”
……
當李靖大獲全勝的消息傳進靈天閣時,洛蘇正在庭院中給花草澆水,氣候已經進入暖春,萬物複蘇,洛蘇一直所等待的東西。
來了。
洛君成候立在洛蘇身側,微微躬身等待著洛蘇出聲,洛蘇讀罷後,問道:“天子不來嗎?”
洛君成正要說話,便聽到爽朗一聲,李世民和洛玄夜二人聯袂而至,“朕當然會來拜訪國師。”
洛蘇伸手向院中的石桌一擺,微笑道:“天子請。”
李世民徑直坐下後,洛蘇坐在李世民對麵,望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天子,真是有氣象啊,盛世的氣象。
李世民頗有些欣喜的問道:“國師可看了戰報?”
洛蘇輕笑道:“看了,李靖果真是第一流的戰神,不弱於任何古代名將,甚至猶有勝之。
大唐能這麼快就鏟除冬突厥,實話說,是有些出乎我意料的。”
李世民聞言頓時開懷大笑起來,能夠讓文公說出出乎意料這四個字,對於李世民來說,堪稱最大的稱讚。
洛蘇誇了李靖一句,這一句就不一般。
實際上,此戰能乾脆利落到這種程度,李靖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占據了五成,最關鍵的是,代價極其的低。
六路大軍,真正交戰的軍隊,不會超過一萬人,無論是陣亡的士卒人數,還是耗費的資源都極少,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就結束了戰爭,在中原,隨便一場攻防戰都會超過這個時間。
一場仗打完,大唐不僅鏟除了來自北方的最大威脅,還一點不虧,繳獲無數牛羊,這種戰果,毫不客氣的說一句,古往今來第一。
李世民很高興,洛蘇自然能看得出來,他含笑望著李世民,又故意道:“之前和你說過的帝王廟,大概可以開始修建了,想必你現在已經有足夠的自信去給曆代帝王立廟。”
李世民頓時凜然,給曆代帝王修廟,那自然修廟的帝王自己不能太差,否則自己進不去那豈不是笑話?
至於硬往裡麵湊,那現在李世民修史的時候能撥亂反正,以後的君王難道就不能撥亂反正嗎?
至於千秋萬代,任何神智清楚的帝王都知道不可能,隻能是儘量延緩,讓國祚長存罷了。
將修建帝王廟的想法暫且按下,李世民收起笑容,沉聲問道:“國師,之前你說過,等到大唐擊敗冬突厥後,你有許多話要和我說,現在是時候了,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聽,還請國師示言。”
聽到李世民的問題,洛蘇也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挺直了身子,一股肅穆的情緒在院中透出,李世民也不由自主更加坐直了身子,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洛蘇的這幅樣子。
洛蘇沉吟著,從撥亂反正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對大唐提出自己的設計規劃,他要找到一個好的切口,去給李世民講述。
“在這之前,我要先問天子你幾個問題。”
“還請國師示言。”
洛蘇拋出了第一個問題,“天子對貴諸夏而賤夷狄如何看待?”
嘶。
李世民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這麼尖銳,他一張嘴就想要說話,眼前的人是誰?
是洛氏,是文公。
文公的態度大概根本就不需要說吧,那自己的看法呢?
李世民遲疑了一會兒後緩緩說道:“貴諸夏賤夷狄,誠自然之理,但我認為,夷狄並非全無可取,其中多存忠義之士,朕願獨愛如一,以變夷為夏,不使其流於荒野黑暗。”
李世民的想法就是把單獨的人和部族分離開,而且他認為夷狄是可以教化的,他這種想法由來已久,從當初燕國開始,用胡人將領擔任禁軍統領就是風俗,他深受這種影響。
貴諸夏賤夷狄沒錯,那我把夷狄變成諸夏不就行了。
之前你們洛氏的洛玄星,不還在幽州給遼東國的十八部胡人發了諸夏身份證明,現在遼東那一塊打的不可開交,就是因為這樣,這證明這種方法是沒錯的。
洛蘇自然看出了李世民心中所想,他微微笑道:“天子不必這般揣摩,時移勢遷,我洛氏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去執行那些遠古之事。
當初諸夏和夷狄是不死不休,但現在既不能徹底殲滅夷狄,又沒必要去殲滅,態度自然是要發生改變的。
天子有這種獨愛如一的想法,非常好,你這種想法恰好能夠應和我接下來的規劃。
大唐所麵臨的周邊環境是相當複雜的,甚至可以說比漢朝複雜的多,不僅僅有北方的強敵,東南西北都是敵人。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讓大唐頻繁出兵去征討四夷的話,你願意嗎?”
李世民果斷搖頭,沉聲道:“頻繁出兵會毀掉大唐內部好不容易恢複的生氣。
折衝府的士卒,是不能長時間在外征戰的,他們要回去種地。
窮兵黷武是絕對不可取的,那些蠻荒夷狄隻要不來侵略中原,不對大唐構成威脅,那我就不會對他們動手。
我是不會為了一些開疆拓土的虛名,而去讓大唐的士卒白白在那些荒野中,流乾鮮血,客死異鄉,太陽之下,讓大唐的百姓能活著,而不是死去,這才是君王所應該做的。
現在頡利可汗雖然還沒有被押送到長安,但我已經決定寬恕他,不會殺他,向四方夷狄彰顯我的仁德。
以此來招攬突厥人心,日後若是有機會,還能借助突厥可汗來乾涉草原,我不會向我的父皇一樣,隻知道殺戮,隻要不用戰爭手段能解決,我就不會用戰爭這種最後的手段。
慎戰!
這是我一以貫之的態度。”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世民忍不住想起了隋煬帝,更是心中膽寒,隋煬帝給李世民造成的陰影實在是太大了。
讓他這麼一個以武立國的君王,對戰爭卻抱有一種極度謹慎的態度,否則早在貞觀元年突厥第一次遭遇天災的時候,他就出兵了,哪裡還會再等兩三年,等到萬事俱備的時候。
洛蘇望著李世民,再次忍不住感慨,真是完美啊。
李世民真是他所知曉的,洛氏之外,最完美的人。
李世民讓洛蘇又回想起了周厲王,當年洛蘇勸周厲王不要輕易動用天子六軍去征戰,但周厲王不聽。
而現在,他親耳聽到了李世民的戰略思想,感慨道:“慎用戰爭,才能將戰爭的效果最大化,如果當年周厲王能像你這樣,就不會有南征之敗,就不會死在漢水,就不會背上千古的罵名。”
聽到周厲王,李世民轉頭和洛玄夜對視一眼,這些年相處下來,洛蘇說周厲王的次數,還要遠遠超過周召王,在洛蘇的生命中,周厲王占據的地位比周召王還要重。
某種程度上,周厲王是唯一一個能把洛蘇逼走的人,實在是太熊了,熊到沒腦子。
連續問了兩個問題後,洛蘇終於將自己構思中的一個很關鍵的節點說了出來,“我聽說四方的胡人部落,都已經派人前來拜見你,當初臣服冬突厥的那些部落,現在都在趕來長安。”
李世民頗有些驕傲的點點頭道:“之所以能這麼順利的擊敗冬突厥,擊敗頡利,李靖固然有大功,但這幾年對突厥麾下諸胡人部落的分化也功不可沒。
突厥的突利小可汗,已經向我大唐稱臣,這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聲勢。
薛延陀的可汗是接受我冊封的。
至於鐵勒、回紇等草原諸部,現在都在趕往長安的路上,據說有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派遣使者來到了長安。
這些人大多數是看到冬突厥被我大唐擊敗,深深對我大唐畏懼,所以才派人前來的。”
洛蘇接話道:“這些人因為大唐擊敗冬突厥而深深不安,但很快也會因為另外一個強大部落的崛起,而倒向另外一個接替冬突厥的強大勢力。
這些部落距離大唐這麼遠,距離未來必然崛起的草原勢力卻那麼近,那最終會做出什麼選擇就是注定的。
大唐的戰爭不曾結束。”
李世民聞言一滯,洛蘇這毫不留情的言語,戳破了他對未來的展望,在擊敗冬突厥後,李世民暫時沒有對外動手的計劃。
因為無論是遼東還是西域,目前對中原都沒有威脅。
李世民實際上不是一個熱衷於開疆拓土的君王,他對冬突厥動手是因為冬突厥對中原威脅太大,三番兩次的逼近長安。
這太危險了!
滅掉冬突厥後,解除了大唐的邊境威脅,李世民就不準備對外征戰,而是決心要搞文治,達成孝文之治的盛世。
但現在聽起來,文公貌似不是這個想法,因為文公一直都在說,戰爭不曾結束。
李世民相信文公的判斷,於是目光熠熠的望著洛蘇道:“還請文公直言吧。”
洛蘇手指在石桌的棋盤上輕點,而後將一枚黑子點在天元之位,“我剛才問了天子你三個問題,分彆是你對夷狄的態度,對戰爭的態度,以及四方蠻夷對中原的態度。
大唐未來的戰爭不會停下,這是必然的。
大唐的府兵製度,不適合長期征戰,這也是必然的。
仗不能不大,兵又不能出,你不願意每次都發動大軍,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
實行真正的精兵製度,府兵用來鎮壓中原,就保持現在這種,至於出征四夷的府兵,就挑選精銳,每次不多選,一兩萬人即可。
一兩萬人出征,不會耽誤國內生產,即便是出事,也不影響大局,這一兩萬人,用最好的甲、最好的弓,一旦立下功勞,特權都要給。
最重要的是,你要從彆的地方找兵源,我的建議是,征調夷狄仆從軍,甚至在一些戰爭中,完全使用這些夷狄的仆從軍。
這就需要你有一個身份,能夠讓你合情合理的調動這些夷狄。”
打仗不用自己的兵,而用諸侯的兵,哪個諸侯不服,天子六軍就征討諸侯,攻破他的城池,剝奪他的爵位,將他棄屍在荒野中,這就是當初洛蘇做的事。
現在依舊是同樣的道理。
以諸侯製諸侯,以諸侯製夷狄,現在是以夷狄製夷狄。
李世民已經隱隱約約的知道了這個身份,他還是問道:“什麼身份?”
洛蘇微笑道:“當然是可汗,你願意成為胡人的可汗嗎?”
李世民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