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天子對天下事的關心程度,被天下人看在眼裡,從貞觀元年正式開始,僅僅不足六個月的時間,就有十三條詔令,四十多條敕令從三省發出。
在貞觀元年的後半年,天子和宰相沒有再施行大的政策,而是開始檢驗前半年的詔令以及敕令在州縣中的落實情況。
這是一項極其繁雜的工作,李世民和宰相都嚴陣以待,早在詔令頒發下去的時候,李世民就在政事堂中嚴肅地說,“現在詔令頒下去,就讓下級的官吏聽從是不可能的,諸卿都要打起精神來,朕猜測很快就會有陽奉陰違的事情發生,有自作主張的事情發生。”
李世民以及諸位宰相的預料是完全沒有錯誤的。
武德到貞觀年間,政權變動,想要在其中上下其手的人太多,這世上永遠都不缺乏揣摩上意的人。
說一套,做一套,在這數百年間發生太多了。
不說那些太遠的數都數不清的事。
就說大唐。
王世充被流放,然後在路上被殺,殺王世充的人,短暫被貶,很快就又起複,誰不知道這是李淵的意思。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
“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要主動為陛下分憂,陛下是英明神武的,自然不能乾這些臟活,如果我們不懂事,真的把這些曾經試圖殺掉陛下的賊子、大逆不道的罪人、陛下的仇人給放了,還讓他們逍遙,那陛下就隻能被架在那裡,那這就是我們的錯!”
有佐僚躊躇道:“可陛下不是明確說要和解嗎?我們這麼揣測,是不是不太好?”
“曆史上哪個君王不這麼說?但最後哪個君王不清算政敵?
先表麵和解,不要引出大的亂子,順便引蛇出洞,然後高高供起來,等到局勢穩定,再剝奪權力,最後找到罪行錯誤,一網打儘,義正嚴詞,全部乾掉。
你該多讀點書的,這在曆史上可不僅僅是發生一次兩次,而是十次百次!”
試問,李世民差點被殺,有多少人會真的相信,他會原諒自己的仇人,自古以來有幾個人能有這種真正的寬宏大量。
不都是表麵寬宏,背地裡找機會搞死!
就如同之前李淵對杜伏威的態度,在州縣中,尤其是山東,抱著這種態度的人太多了。
這些人甚至還不能說他們是單純的奸臣。
因為大多數的君王,甚至是那些很優秀的君王,玩慣了這些權術手段,那官僚自然就會以權術來揣摩君上,最終導致了這種情況發生。
隻可惜,他們遇到了一個真正的現世聖王,而且是走那種堂皇大道的聖王,李世民!
尤其是現在的李世民,剛剛當上皇帝,心中隻有無儘的豪情,隻想以誠待人,對那些帝王術還不屑一顧。
……
貞觀元年六月。
渾身土塵的使者從幽州、益州、揚州,一路疾馳來到長安,神色已經很是憔悴,臉上帶著臟汙,但卻沒有任何人敢於阻攔和輕視,因為他們身上都背著加急軍令。
這些從各地都督府而來的使者,暢通無阻的進了兵部衙門,事情很快就呈遞到了政事堂中,宰相們一看,臉色很難看,不是簡單的謀反案件,涉及皇親國戚。
這問題必須立刻上呈天子才行,一行人匆匆進了皇宮。
李世民的臉色很是難看,廬江王幽州都督李璦謀反,已經被都督府長史王君廓誅殺,益州行台尚書左仆射舉報益州行台兵部尚書謀反,同樣也已經誅殺了謀反者。
但李世民沒有半點開心!
李璦是宗室中站隊李建成的人,李世民很清楚這一點。
但正是因此,殺不殺李璦才非常有示範作用,因為宗室中站隊的人實在是不少。
王君廓二話不說殺了李璦,在他看來,這是公然違抗自己的命令,和朝廷大政方針作對。
按照李世民的想法,就算是李璦真的謀反,王君廓也不該直接殺了,因為從貞觀元年到貞觀三年,大唐沒有謀反案!
王君廓就連朝廷安撫的機會都不給,這是典型的想要以功邀進!
至於益州之事,沒有這麼嚴重,但同樣是外戚借助建成太子倒台在清除異己,而且做事的人還是竇氏外戚。
怪不得宰相直接將這些事遞到了自己麵前,他們還真的是沒法處理這幾件事,隻能給建議,不能下決定。
李世民強行壓抑住怒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所謂王不可動怒而興師,同樣的道理,君王也不能在憤怒的狀態下治理國家,現在還年輕的李世民,聖賢睿智英斷的可怕。
他麵無表情,冷聲問道:“諸卿,你們有什麼看法,這件事該怎麼處理,都說說吧。”
怎麼處理?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兩個,首先第一個問題,處理什麼?
是王君廓殺李璦這件事。
還是處理王君廓?
不搞清楚這個,就不能把握住之後處理的尺度。
李世民見沒有人說話,便伸手點名道:“房玄齡,你一向多謀,伱來說。”
房玄齡卻道:“陛下,檢校刑部侍郎在這裡,應該問刑部侍郎的意見。”
檢校刑部侍郎就是魏征,李世民給他升的官。
魏征雖然是宰相,但本官的級彆太低,李世民給他升了級彆,不用去刑部坐堂,依舊作為諍臣,在政事堂中做事。
魏征並不因為此事涉及李建成舊事而有什麼不好說的,他走出坐席,站在殿中,拱手後立身於殿中侃侃而談道:“既然房相言臣為刑部侍郎,臣便以貞觀律,向陛下進言。
陛下的詔令,經過政事堂合議通過,而後中書門下用印,交由尚書省執行,其效力,便等同於,乃至於淩駕於貞觀律。
陛下早在今年的元月時,就已經發下詔令,三年不受理謀反案,大唐取消三年謀反案。
幽州都督府長史王君廓和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竇軌的所作所為,無非所依憑的是貞觀律中,有謀反證據的,如果謀反者試圖反抗,可以舊地格殺。
詔令在律令上,律令無效,所以二人所依憑的律令不存在,那二人便涉嫌無故殺死朝廷大員,應當處死,這便是臣對於此事的意見。”
嘖。
一上來就有理有據的掀桌子。
洛玄辰聞言隻覺有些玩味,這魏征可真是一個相當妙的人,提出了一個難以實現的處理意見。
魏征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坐席坐下,這下可難住了李世民。
他自然是不在乎王君廓的命,但政治上不同。
李世民他不可能真的把效忠自己的人,因為這種事就殺掉,但和解的大計是不能破壞的,所以必須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李世民不動聲色的再次問道:“諸卿認為魏征想法如何啊?”
這下房玄齡知道自己不能再裝死了,他緩緩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不能給予獎賞,必須要進行懲戒。
和隱太子楚戾王黨的和解,關乎國朝大事。
但魏侍郎說直接殺掉,也的確是有些太極端了。
如今所商議的就是如何懲戒,臣認為可以下旨斥責他,枉顧詔令,然後罰俸禁足,向天下人表示您的態度。”
“陛下,太輕了!”
房玄齡話剛剛說罷,洛玄辰就立刻出列正聲道:“陛下,罰的太輕了,輕到會讓人認為這是您所指使的,會有人猜測,等到這件事過去,您就會將他官複原職,甚至升遷,進而會有更多的人去鋌而走險做這種事情。
要罰就要尋找典型,一個都督府的長史,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人,封疆大吏,在地方位高權重,正好可以用來作為警示的對象。
而且陛下,臣的三哥在幽州,曾經提起過李璦和王君廓。
臣又主導天下吏治,聽人提起過,這個王君廓,和故廬江王李璦,關係很不錯,李璦沒有軍事上的才能,所以在幽州對王君廓,言聽計從,甚至想要和王君廓結成兒女親家。
由此觀之,李璦雖然無能,但是對自己有幾斤幾兩卻是清楚的。
他為什麼會直接造反,竟然敢造陛下您的反,他甚至連掌兵都不懂,這不合常理。
現在王君廓直接將李璦斬首,然後言辭鑿鑿的說李璦謀反,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李世民聞言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其他人也都帶著驚疑的神情望過來,洛玄辰的話說的很有道理,李世民直接問道:“季晨,你說有什麼隱情?”
洛玄辰徑直道:“臣隻是猜測,不能保證一定對,但漢書桑弘羊列傳中,曾經記載過,‘膠東王血,弘羊以貴’,桑弘羊用膠東王的血來讓自己尊貴。
現在廬江王的血,大概也可以讓王君廓變得尊貴吧,他心中難道真的就沒有這樣的念頭嗎?
陛下可以去查一查,看看他到底是陛下和大唐的忠臣,還是一個投機的小人。”
言語是殺人的利劍,尤其是從一些名聲比較好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就更是附加著無窮的威力。
聰明人更是從洛玄辰隻說王君廓,不講竇軌的言語中,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似乎洛玄辰對王君廓的確是有些了解的,這些話可不像是單純的猜測。
這就不由的讓眾人聯想到洛玄辰剛才說的三哥,洛氏的另外一個嫡子,洛玄星,在洛蘇來到長安後,洛玄星就一直待在幽州附近。
當初洛玄星所賜下姓氏的十八個部族,大部分都在幽州以及靠近幽州的遼東境內,洛玄星麾下的敢戰士也在這裡。
目前為止,這些人和大唐屬於井水不犯河水,大唐朝廷現在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處理和這些人的關係。
因為在東北地區,還有一個農耕強權,那就是遼東國,未曾臣服大唐。
有些人若有所思,看來是洛玄星說了一些什麼,所以讓洛玄辰對遠在數千裡之外的王君廓有了一些了解。
李世民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了,身為一個大權在握的君主,他自然不能容忍,自己成為臣下爭權奪利的工具,借著玄武門這件事,來為自己謀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