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馬尼埃·曼恩中校,陣亡於1916年3月5日。
李凡特·克呂爾少校,陣亡於1916年2月28日。
讓·費德森上尉,陣亡於1916年3月1日。
皮埃爾·喬治·弗拉蒙特上尉,陣亡於1916年3月4日……
伴隨著鐘表單調的滴答聲,讓·德內爾呆滯地凝視著桌子上的合影。
這是擺在房間裡唯一能證明他曾參加過大戰的物件,要不是為了讓羅貝爾認識自己的親生父親,恐怕連這張合影都不會擺放在能被人看到的位置上。
榴霰彈把人打成漏勺,馬克沁將人撕成爛肉,擲雷器讓人碎作一地,毒氣使人在絕望中等死,最後榴彈再將死人和活人一起掩埋。
這些事情德內爾並沒有對羅貝爾隱瞞,但年輕的羅貝爾絲毫沒有被嚇倒。正相反的是,這些乾癟的描述讓他越發敬佩經曆了這一切的生父和養父。
“戰爭絕不是個好東西,於我而言,父輩在戰爭中帶來的最寶貴的東西不是其他,正是法蘭西永久的和平。”
養子所追求的和歌頌的正是如此,但是在德內爾眼中,他的實踐與目標實在是南轅北轍。
羅貝爾,或者說年輕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常常容易被理想主義所鼓舞,滿腹戰鬥熱情。雖然號稱追求和平,但是卻很難認可以衝突雙方的妥協和讓步作為追求和平的手段(而愚蠢的法國政客卻是另一個極端,他們隻會單方麵的讓步——那不是妥協,是投降)。
他們更傾向於去消滅“和平的敵人”,目前為止,最好的靶子就是希特勒了。推翻希特勒是當代年輕人中最流行的話題,無論是叫囂再次懲戒德國的愛國青年,還是狂熱支持斯大林主義的左翼進步人士,在對待希特勒的態度上倒是空前一致。即使德內爾始終不能理解的極右翼分子,他們扞衛希特勒這個靶子的“活力”也清楚地展現在市民麵前。
這些人跟1913年那些熱衷對德複仇的年輕人沒有太大區彆一方麵歌頌和平與繁榮,另一方麵卻不肯對鄰國人民有絲毫的諒解和寬容。反對希特勒可能是對的,但認為“德國人生來野蠻邪惡,所以才會讓希特勒上台”無疑大錯特錯。
捫心自問一下,希特勒之所以能上台,共和國對德國過分的欺壓難道就沒有什麼影響嗎?國社黨的支持率不正是在魯爾事件後才一路飆升?
“我們要歌頌追求冒險的熱情、歌頌勁頭十足地橫衝直撞的行動。英勇、無畏、叛逆,將是我們詩歌的本質因素……我們要歌頌戰爭——這清潔世界的唯一手段。”
在德內爾年輕的時候,意大利人菲利波·馬裡內蒂在《未來主義宣言》中的陳述幾乎鼓動了所有的同齡人。如今雖然主流輿論都在強調和平,但德內爾絲毫不懷疑,這些煽動性的文字依然能引起青年的躁動——儘管他們常常會用“保衛和平”來掩飾對戰爭和英雄主義的向往。
必須用武力手段“保衛和平”對於法國人而言當然不是事實,現在法國在外交上仍有斡旋回轉的餘地(如果博諾外長不負眾望的話)。
青年們在不痛不癢地譴責一番舊盟友日本之後,便繼續將矛頭對準了希特勒。
他們追求的離正義相去甚遠,更多的是優越一個民族勝於另一個民族,一個階級勝於另一個階級……
要是法蘭西的政客和年老的將軍們能將他們十分之一的自卑分給給年輕人,並且吸收他們十分之一的狂妄,法國絕對會成為人間天堂。
羅貝爾年輕偏激的舉動讓德內爾越發絕望,他認定是自己忽視了羅貝爾的教育,才導致養子向著他幻想中的戰場一路飛奔——儘管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參軍是因為對戰場的憧憬。
他明明可以成為一個航空工程師的……
“年輕人大概都是這樣子的吧,阿讓,不撞南牆是不會回頭的。”薇爾莉特溫柔的鐵手輕輕蓋在德內爾因悲哀和自責而發抖的雙手上,“即使是那時的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不也頂撞霍金斯,信誓旦旦地說‘我沒在燒’嗎?”
德內爾依然保持著沉默,隻是垂下了眼瞼,不再緊盯著與戰友的合影,顯得格外消沉。
薇爾莉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用義肢輕輕拍打麵前同事好友的手臂,讓金屬的輕微響聲安撫這位疲憊的老戰士。
“我有些累了。”
薇爾莉特的眼神裡充滿擔憂和牽掛,因為麵前的德內爾看上去可不止“有些累了”,與羅貝爾相比,現在的德內爾活像具屍體“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阿讓,等我一下。”
說完,薇爾莉特起身離開了德內爾的房間,過了幾分鐘,她重又出現在了房間的門口,吃力地抱著一個比她還要大的玩偶“我把它借給你,我的英雄會讓你安然入睡。”
薇爾莉特的“英雄”是一個以大戰時期法軍士兵為造型的玩偶,這個玩偶幾乎沒有臉。鋼盔遮住了額頭,野蠻生長的眉毛蓋住眼睛,不知道多久沒刮的胡子布滿下巴,因而嘴巴也消失不見,五官就隻剩了一個臟兮兮的鼻子最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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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算什麼英雄。”德內爾看了一眼這個玩偶,再次低下了頭。
“我不許你這麼說。”薇爾莉特將玩偶輕輕放到了床上,溫柔地說道,“他一直照顧我,保護我,還把少校帶回了我的身邊。”
薇爾莉特捧起了德內爾的臉,“凶狠”地警告道“你聽著,讓·德內爾·戴澤南上尉就是我的英雄,我不允許你詆毀他,說他是懦夫!”
…………
“今天太晚了,已經上不去了。”
羅貝爾搖頭晃腦的樣子逗笑了泰勒,儘管沒趕上最後一趟登上埃菲爾鐵塔觀景台的電梯,但兩人看不出有絲毫遺憾,尤其是羅貝爾,或許他還巴不得上不去。
“你肯定上去過吧?”羅貝爾握著泰勒的右手,指了指高聳入雲的塔頂。
“瞧你的記性,師父帶我上去過,還和你一起!”泰勒做了個鬼臉,“也不知道是誰,爬到一半就嚇得哇哇大哭,最後還要師父背上去!”
“是誰啊,不是泰勒嗎?”
“噫——”泰勒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隨後與羅貝爾相視而笑,兩人的快活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戰神廣場上,驚起幾隻棲息在林間的麻雀。
笑聲平複下來之後,羅貝爾看了看四周“我們就在這裡站著?不太好吧,要不要去找個酒館夜店什麼的?”
“那裡太吵,就在這裡吧,我想和你多待一會。”泰勒將頭靠在了羅貝爾的身上。羅貝爾看著這位活潑的姑娘,心臟怦怦直跳。泰勒留著乾練的短發,紅褐色的發絲卷出帽簷,氣質和小時候似乎沒什麼變化一樣的精神乾練,大大咧咧。
“看啥看?”
郵遞員泰勒笑眯眯地摘下帽子,與高她半頭的羅貝爾對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