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暮客當時隻看著那魚尾紋便說是老梆子,許是說錯了。這老嫗年輕之時定然是個絕色美人。顴骨雖然鬆了,掛不住肉,但依舊圓潤光滑。法令紋雖深,卻不礙著那笑容慈祥。
她抱著琵琶,安穩坐定。不在意台下的看客言語淅淅索索,指尖勾弄琴弦。
兩聲響似寒風吹過,場麵瞬間安靜下來。
好一個先聲奪人。
悠揚委婉的唱曲兒從高台漫過樓船,飄向大江。大江也似有回應,風聲催浪,船兒輕晃。
待老嫗一曲演罷。楊暮客問邊上的富商,“不知先生如何評判這大家演奏之妙?”
那富商張了張嘴巴,“她自是極好的……”
隻見台上的侍者協作將一架箜篌端了上去。
老嫗隨手撥弄幾下,琴箱的聲音沉悶,似是有些壓抑。短弦高音鳴唱清脆之音,如黎明喧鬨。
這樂曲似是一幅畫,由那老嫗緩緩展開,顯露人前。
楊暮客的心湖中爽靈與胎光席地而坐,他不禁自問。幽精到底在何處?看著湖中倒影,聽著曲中似有餘情。
是無奈?更像是遺憾……是遺憾?又更像是留戀……是留戀?卻還似釋然……
楊暮客想評價空餘恨,卻又覺著太過。他終於察覺自己是個不懂曲樂的,也不懂詩歌。原來自己好讀書,也不過讀成了個棒槌。這等仙樂渺渺,都道不出一句像樣的彩。
典儀就這樣在老嫗的琴聲中結束了。
小樓領著楊暮客跟著那些貴人寒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上前道一聲安好。
敖麓主持午宴,這午宴是為了賑濟疫區而辦。又自是獻財獻物。與官家協作,春香郡太守出來露臉。
諸多仁義道理言之鑿鑿。聽得楊暮客頭暈目眩,昏昏欲睡。
忽而幾個報信之人急匆匆進來,與侍從耳語幾句,遞交一遝信。竟有兩封是給楊暮客的。
楊暮客展信一看,刑部司傳喚他下午要以報案人的身份到堂會審。還有一頁附錄,寫了十六年前之事。楊暮客有意無意往魏氏座次那邊看了眼。見著那魏寬正陰惻惻地盯著自己,楊暮客齜牙一笑。而後展開第二封信。是太子的邀請函。
太子的信上深情款款。感言與小道長分彆太早。久聞大可道長修行艱深,風韻天成。此番攔下起義災民,是功德無量之事。請道長出手相助。
楊暮客琢磨了下,最近的確沒啥正經事兒做。去幫著太子平定災禍,是樁好事。比在這船裡蹉跎要好。
但眼巴前那魏氏不安好心,也許可借那羅朝太子的威風,滅滅魏氏的煞氣。
宴席散了,楊暮客便去城中尋到楊雪。
楊雪準備充分,一早上便跑到了春香郡戶部那裡調取了田地契書的複件。種種證據鏈,那姓曹的管事是在劫難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打官司自是不必多說,楊暮客裝啞巴就好。期間他拿著符紙,讓那符紙中的魂魄看得清楚。
案子牽扯出來魏氏謀劃地產,那魏叔啟百口莫辯,讓捕快按著手指留了手印認罪。
出來已是黃昏時分,楊暮客掐算了一下運道。依舊是比卦。依舊是懸而未決,依舊是前路有險。
嘶。不妙?莫不是那魏寬要弄些幺蛾子出來?
與楊雪分彆,楊暮客獨自一人乘車來至江邊,他沒馬上回碼頭那邊。那邊人多嘈雜,人氣太重,這符紙裡的魂兒怕是剛放出來就被衝沒了。找到了一棵老槐樹,陰氣頗重。
將符裡的苗老六放出來,楊暮客對那魂兒說,“大堂之上可聽得清楚?當年一事已有定案,你苗家是被人陰謀陷害。”
苗老六笑了笑,“小人明白。小人錯了。”
楊暮客不明所以?什麼錯了?
許是回光返照,許是人死言善,苗老六繼續說道,“小人就不該告狀。十六年前不該,十六年後也不該。苗家成了良人,可沒人承這名,也沒人再管那地。村子沒了,地也沒了。小人就該中了蠱,稀裡糊塗地死了。”
楊暮客掐著震字訣,“你怎麼錯了呢?”
苗老六躬身作揖,鄭重地道了一聲,“道長。請送小人上路。”
哢嚓雷聲落下,楊暮客根本來不及收手。這雷不是他要降的,怎就降了下來?
那一聲道長,楊暮客不知聽了多少遍。卻唯獨這聲道長讓他受不住,受不起。
怎麼就道長?道長在哪兒?道是誰的道?又是比誰長?
晴空霹靂,萬裡無雲。血色江麵,琳琳波光。
楊暮客無言回到了碼頭,上了船。
老嫗依舊一個人吹著風,抱著一把琵琶。見著小道士回來,老嫗欠身,“少爺您回來了。”
楊暮客本來想走,卻停步,側頭問她,“今日曲兒那般哀怨?可是愛著誰?”
“奴家不曾哀怨?奴家彈的便是這江風,若道長聽得哀怨,那是道長心中有哀,心中有怨。”
楊暮客咬著腮幫子沒說話。
老嫗笑嗬嗬地說著,“奴家這一生愛不著任何人了……前三十年,奴家以為,奴家是隻愛自己。後來奴家發現奴家是愛琵琶,而後奴家愛五弦琴,後來奴家愛七弦琴。奴家如此多情,又怎會是愛自己呢?”
楊暮客眉頭緊皺,他猛然間盯著老嫗懷中的琴。
“妖孽!安敢蠱惑人心!”
草木不可成精,山石無緣作怪。這是這方世界的定律,這琴一個死物,又怎能變作精怪?
楊暮客隻覺得天旋地轉……
老嫗嗬嗬笑著,“道長這般鐘靈毓秀之人也會看走了眼。奴家懷中這把琴,隻是奴家的琴。”
風在起舞。
喜歡暮客紫明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暮客紫明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