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日本南朝使團便在皇城正陽門外排成整齊的隊伍,準備覲見洪武皇帝朱元璋。
他們站在皇城之外,望著那巍峨的城牆,心中充滿了緊張。
阿野公為站在隊伍的最前列,當金吾前衛打開城門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後緩緩向皇城內走去。
隨著正陽門的緩緩打開,使團成員們跟隨著阿野公為走進了皇城。
他們沿著長長的道路前行,可以遠眺見到大明皇宮的壯麗景色,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宮殿的飛簷翹角顯得氣勢恢宏。
而在皇城之內,宮城之外,分布著各個衙門,這條大道左邊一溜是五軍都督府加上太常寺,更左邊就是通政司、錦衣衛、旗手衛、欽天監;右邊一溜是六部加宗人府,更右邊則是翰林院、太醫院、詹事府、東城兵馬司。
直到過了外五龍橋,進了承天門,方才算是正式進入了宮城,隨後便是內五龍橋和奉天門。
終於,他們來到了奉天殿前。
特意選在奉天殿召見他們,而不是在謹身殿設宴款待,除了今日正逢朔望朝會,這裡麵顯然也有給予對方威壓的意思,殿內莊嚴肅穆,朱元璋端坐在龍椅上,而周圍則是按照禮儀,分列著大明的文武官員。
進入奉天殿的使團成員們很自覺,他們沒有在禮儀問題上有什麼異議,而是麻溜的按照鴻臚寺培訓他們的禮儀下跪行禮。
阿野公為作為使團正使,上前一步,用漢語高聲說道:“日本使團拜見大明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微微點頭,示意平身,他仔細地打量著阿野公為和使團成員們,然後開口道:“日本已有數年未曾朝貢,爾等遠道而來,朕深感欣慰。”
朱元璋不是不會自稱朕,隻不過在口語化的場景裡不喜歡這麼稱呼。
而這句話裡顯然也有不滿的意思,不過他並未深究,而是一語帶過後繼續說道:“朕曉得你們那邊戰亂,如今能來,可是打的差不多了?”
阿野公為有些尷尬,但還是勉力應對道:“算是告一段落,北方叛逆已經無力再戰。”
這話反正他自己信就行,通過各種渠道已經對日本國內情況有了越來越多了解的大明君臣是不信的。
現在日本的北朝勢力,在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領導下可以說是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在四國島上,效忠於南朝的勢力已經奄奄一息了,本州島上南朝更是隻剩下了大和國的南半部寥寥兩三個郡的地盤,唯有最西麵的九州島上,還有幾個國守護大名堅持效忠於後龜山天皇。
隨著雙方勢力的此消彼長,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南朝已經不可能在內戰中獲勝了。
而阿野公為一行人,既然是來要飯的,那肯定不可能站著要飯,所以這點體麵注定是留不下來的。
“這般說來,逆賊不日可誅了?如此甚好,正好有幾件事情,大明也要吩咐於你們。”
眼見不能繼續裝傻充愣了,阿野公為無奈,把眼下日本的局勢委婉的介紹了一下,不過雖然他說的委婉,但南朝的窘境卻不難聽得出來。
“既如此,朕也知道你們前來的目的了。”
阿野公為感受到皇帝威嚴的目光,心中不由一緊。
朱元璋緩緩開口,聲音中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聞日本自古以來,雖與華夏隔海相望,但兩國交流源遠流長,遣隋使、遣唐使皆留於史冊。然近年來,日本國內戰亂頻繁,朕以為,恐怕是德行有失。”
阿野公為已經猜到大明皇帝要說什麼了,他深吸一口氣,恭敬地回應:“陛下有何旨意,請明示。”
朱元璋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朕認為,日本天皇之封號,乃僭越之舉,故而不受天眷,自古以來,天下共主唯有華夏天子,豈有天皇?故此,日本要取消‘天皇’封號,改稱‘國王’。”
此言一出,使團成員們頓時有些騷動,這個要求無疑是對日本尊嚴的嚴重羞辱。
那為什麼之前沒拒絕呢?因為對於懷良親王來說,他被元朝和大明先後封為日本國王,他是很高興的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天皇,封了國王還高了一等呢。
但對於日本天皇來說,無論是後龜山天皇還是後小鬆天皇,讓他們取消天皇的封號,而成為國王,那就是侮辱了。
阿野公為也感到有些難堪,但畢竟有心理準備,他很快平複了情緒,強作鎮定地回應:“陛下,天皇封號乃我國自古傳承,天皇萬世一係代表著日本的信仰,若貿然更改,恐引起國內民眾強烈不滿,華夏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兵戈不利,若是再失民心,恐怕等到幕府獨斷之時,日本就不能再效忠於陛下了。”
這時候,馬三保手持一封信,交給了阿野公為,阿野公為匆匆翻閱,隻看了開頭,便忍不住勃然色變,引得使團成員紛紛猜測。
而這封信也不是彆人的,正是日本北朝室町幕府的幕府將軍足利義滿寄來的,之前便說過,洪武七年的時候祖闡一行人被解遞到了聖福寺,繼而見到了足利義滿被其放了回來,足利義滿還派了使團來大明,所以雙方並非是沒有聯係的,隻不過談不攏罷了。
或者說,作為內戰中的優勢方,足利義滿的訴求,跟南朝是截然不同的,足利義滿對大明並沒有任何祈求,隻需要大明不出兵乾預日本國內的局勢就可以了,畢竟對於足利義滿來說,沒有大明插手,那麼他肯定能完成日本南北朝統一,結束這一甲子的戰亂。
而南朝方麵則是需要大明的幫助,要是沒有外力介入的話,他們是根本堅持不下去的,最多還能堅持個三年五載,估計就要徹底崩潰了。
也就是說,對於雙方來講,大明在他們心中的重要程度差異非常大,而正因如此,大明理論上是更容易從南朝方麵獲取更多的利益的,而非北朝,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南朝還是北朝,其實都不清楚關於金山銀山的事情,而這個決定了大明對日戰略的關鍵信息缺失,導致他們都對大明產生了外交上的誤判。
在南朝一方看來,雖然大明有意扶持自己,從自己這一方獲取更多的利益,但實際上,沒得選的是他們而不是大明,畢竟在他們看來,對於大明而言,跟誰做生意都是做,如果跟他們談崩了,那麼大明是可能跟北朝的室町幕府接觸的。
而這封來自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信,也佐證了這一點。
阿野公為心中雖有不甘,但麵對眼前再明顯不過的局勢以及大明皇帝的強勢,他深知無法抗拒,隻得恭敬地回應:“我等願遵從陛下旨意,以國王禮節自處,年年來貢。”
國王,無論是高麗國王還是日本國王,都是親王級彆,在宗藩體係下,雖然地位也不低,但終究還是藩屬國的國王。
阿野公為安慰自己,反正這就是個名頭問題,無論是天皇還是國王,其實都隻是大明這邊的叫法,在日本國內,天皇還是天皇,這一點不會發生什麼改變。
不過很多時候,其實外交爭得不就是這麼一個名頭嗎?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便是這個道理了。
大殿內氣氛漸漸緩和,大明的君臣對阿野公為的低頭都很滿意。
實際上,這些日本人也知道低頭雖然艱難,但對於大明與日本的關係來說卻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隻要能靠上大明,跟大明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那麼過去什麼懷良親王的事情就都翻篇了,南朝靠著大明,是有可能繼續苟延殘喘下來的,他們的榮華富貴地位權勢也能得到保障。
不過,接下來的對話就讓大殿內的氣氛又有些許緊張了起來。
大明和日本之間的外交,最重要的,就是倭寇問題。
雖然現在明軍水師愈發強大,很多倭寇團夥都被剿滅了,但架不住倭寇不是一個有著嚴格等級的組織,而是一個籠統的稱謂,裡麵的團夥非常的多,所以還是經常會有倭寇在海上和陸上進行劫掠。
朱元璋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日本南朝使團,聲音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倭寇問題,乃是大明與日本之間的一大症結,倭寇頻繁侵擾我大明沿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此事日本必須給大明一個交代。”
阿野公為心知這是大明最為關切的問題,他恭敬地回應:“陛下所言極是,海盜問題確實嚴重,我國亦深受其害,許多無辜百姓和商人亦因此丟財殞命。”
阿野公為說的是海盜而不是倭寇,顯然還是想給自己留點臉麵的。
朱元璋微微點頭,繼續道:“朕要求你們采取措施,禁絕倭寇,確保大明沿海的安寧。”
阿野公為深吸一口氣,沉思片刻後說:“陛下,我國願意加強九州島沿海的防禦,增派兵力巡邏,嚴厲打擊海盜,不過問題的症結卻並非在此,北方叛逆一日不除,戰亂便會不斷滋生海盜。”
這話說的倒是沒什麼毛病,其實大明君臣也清楚,僅僅依靠日本國內的努力,難以徹底根除倭寇問題。
不過,話題說到這一步,正是朱元璋想要的。
朱元璋說道:“倭寇之事,五軍都督府可有什麼看法?”
魏國公徐達作為武臣第一人,也是李善長致仕後,實際上的百官之首,此時出列道:“清剿倭寇要從海上下功夫,日本方麵,需得與大明水師一同海上巡邏,共同打擊倭寇,而且最好是能夠毀其巢穴,對馬、壹岐兩島,長期就是倭寇盤踞與銷贓之地,需對其窩點進行清剿,並將抓獲的倭寇交由大明處置。”
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在大明、高麗、日本三國中間的大海上,最有價值的島嶼,就是濟州島、對馬島、壹岐島這三個,蒙古人當年東征日本,首先打的就是對馬島和壹岐島,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跳板,不管是誰東進日本,還是日本想要西出,都要經過這裡。
而目前來講,對馬島和壹岐島,是作為單獨的藩國存在的,隸屬於西海道序列,在日本被稱為對馬國和壹岐國,上麵都有各自的守護大名,而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對馬國和壹岐國的守護大名,都是效忠北朝室町幕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