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半透明的劍氣漫天巡遊。
玉冠束發的薑望,與白發披肩的陸霜河,就隔著這座閻浮劍獄對視。
劍氣巡遊間,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他在小河之底,無助掙紮,而正正看到的那雙眼睛……多麼無情而平靜的眼睛!
彼時透過波光粼粼的河水,他看到那雙眼睛移開了,而後便是一道霜白的劍光,如閃電驚起,劃長空而遠。
這是他常常會想起的一幕,也在他心裡,埋下一顆超凡的種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陸霜河沒有一丁點改變。
但此刻站在閻浮劍獄中、劍氣繞身的薑望,卻已不是當初那個孩童。
他不會無助,不會恐懼,他隻是懸立在那裡,手搭上劍柄。
這柄名為長相思的天下名劍,陪著他南征北戰,也陪著他麵對他的童年。
曾經隻能仰望,隻能遙望,隻可追憶的人,現今正在眼前,現今並不遙遠。
“陸真人。”薑望矜聲道:“何故攔我去路?”
陸霜河與閻浮劍獄之間,尚有一段距離。他停下了腳步,但目光像劍光一樣,刺進此域中,與薑望赤金色的眸光交彙。
“我等你很久了。”他說。
薑望隻是笑:“我在懸空寺,統共也沒說幾句話,應該沒耽誤陸真人多少時間吧?”
“不。”陸霜河慢慢地說道:“我等你的時間,比你想象的還要久。”
薑望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去,這張臉的棱角,於是愈發清晰。
就像長劍出鞘的過程。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說說看,等我做什麼?”
“伱殺了易勝鋒。”陸霜河說。
“那已經是……我記不得了,應該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薑望做出思考的表情:“你今天才想起來?看來他不是很重要。”
“他死了,確實就不重要了。”陸霜河道:“重要的是你。”
“我不太理解你想表達什麼,陸先生。”薑望看著他:“但若是因為易勝鋒,你應該早點來找我的。”
陸霜河道:“我說了,我在等你。”
薑望道:“等我離開齊國,等我不再是霸國國侯嗎?”
陸霜河平靜地道:“等你洞真。”
“你知道嗎,陸霜河先生。我本來很失望,本來覺得你也不過如此。向鳳岐之後的殺力第一,一劍破開仙凡之彆、讓我看到修行世界的人,也不過是縮頭縮腦、畏強淩弱之人……你的回答,令我眼前一亮。”薑望說:“你沒有讓我失望,我想如果你要拔劍走到我的對麵來,你也的確不該讓我失望。”
他們之間,險些有一場師徒的緣分。是陸霜河讓他第一次看到了超凡的世界,也是陸霜河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超凡世界的殘酷。
所以薑望這樣說。他認為他麵對的是童年記憶裡的那個劍仙,他實在不希望,他最初禦劍青冥的的想象,是一個那麼擔不起想象的人。
但陸霜河隻是道:“我不承擔任何人的希望。你的失望或者不失望,都很沒有道理。”
對峙的兩位真人都很平靜。
陸霜河的平靜是天道恒常,不為所動。
薑望的平靜是本心真我,有勇氣去麵對世間的所有。“那麼告訴我,為何等我洞真?”
陸霜河道:“易勝鋒是我全力培養的弟子,予他七殺命格、南鬥真傳、殺生上法。他此生修煉的唯一目標,就是成為現世殺力第一的真人——然後殺死我”
薑望已經聽明白了:“助你破境?”
陸霜河道:“也許是我助他,我會提供絕對公平的環境,做絕對公平的廝殺,無論誰走出最後一步,都是真正的七殺——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你殺死了他,也當繼承他。”
“這真讓我意外。”薑望的眼神有些複雜:“我想象過很多次遇到你的場景,我做好了你要為你徒弟複仇的準備,包括今天你攔住我的去路。我沒想過易勝鋒根本不成為原因。”
陸霜河麵無表情:“插手齊夏戰爭,是長生君的決定,南鬥殿由此產生的損失,也都是他一人來承擔。易勝鋒也是如此,是他自己要加入戰場,要尋找你,與你廝殺,那麼戰死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我何來仇怨?唯有道爭。”
薑望搖了搖頭,一時有些感慨:“我真不知,當年他把我推下河,是險些害死我,還是救了我。我也真不知我殺他於岷西,是殺了他,還是幫他解脫。”
陸霜河淡淡地道:“他跟你不一樣,他不會在乎這些。若我告訴他他需要殺了我,他隻會考慮怎麼殺死我。”
薑望早就對童年的那件事情釋懷,現在也隻是道:“他確實是最適合你的弟子。”
“所以,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等你了。”陸霜河說道:“外樓境的時候,他在七殺星域立樓,那也是我道途所在。你殺死了他也掠奪了他。在我這裡的意義,是成為他。”
“我在他身上一無所得。”薑望道。
“不,你已經得到了。”
“當時星樓有所吸收,但也隻吸收了他的破軍和貪狼,因為我也同立這兩樓。什麼七殺,我毫無感覺。”
“我清楚感受到了七殺,已經被你的命格所沾染。”
薑真人還是希望以德服人,故道:“你說你我無冤無仇,那又何必生死相爭。你知道莊高羨麼?他與我仇深似海,早就不死不休,在我黃河奪魁後他暗地裡做了很多手段,但從來沒公開追殺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陸霜河竟也配合地回答:“因為你身懷人道之光,又是妖界歸來的人族英雄。他不想被審判,他怕死。”
薑望在觀察陸霜河的劍,這柄連鞘的、劍鞘上有銀白色鏤空紋刻的長劍,此刻正斜負在其人身後。
他已經觀察了很久。
這意味著,他一直在準備戰鬥。
他今年二十有三,還很年輕。但經事之繁,已經勝過許多人一生。陸霜河不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對手,也不是最強的那一個。
他隻問:“真人壽享一千二,莊高羨會怕死,你難道就不怕?”
陸霜河直到此刻,才露出了一個微笑。
南鬥殿七殺真人的笑容,是非常平靜的。好像並不代表笑的意義,但也絕非冷笑獰笑,更確切的描述——那就隻是一個弧度而已,不代表任何情緒。
因此竟給人一種格外冷酷的感覺。
對自己,對彆人,都是一樣的冷酷。
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朝聞道’,就是他所負之劍的名字。
這是一個聽起來並不冷酷的名字,卻是天底下最冷酷的劍。
他開始往前走,像是走在劍鋒之上,隨時準備為鋒所傷,隨時麵對死亡。就這樣平靜地靠近閻浮劍獄。
“等等!”薑望很認真地說道:“你既說‘聞道’,我認為還沒有到時候。你不是要培養一個現世殺力第一的真人來殺你嗎?你應該再等等,我才二十三歲,還有成長空間。”
“我總覺得現在的你,就已經很值得期待了。”陸霜河繼續往前,他走得太直接,以至於像是長劍一柄,切開了天地:“薑望,昔年小河邊的稚子,現今的青史第一真。讓我們一起角逐洞真殺力的極限,看最後是誰,會去領略那絕巔的風景。”
閻浮劍獄刹那狂暴起來,轟隆隆,平地起風雷!
在滾過長空的雷鳴聲裡,薑望隻問道:“你意已決?”
陸霜河不回應,陸霜河繼續往前。
“好。講道理你不聽,給麵子你不要。既然如此——”薑望緩緩拔出他的長劍:“今天你和我,隻能活一個。”
天上地下無念也,此時此刻長相思。
他那赤金色的眼眸中,驟然亮起一點燦爛的火光。
這一點火光迅速蔓延全身,擴展八方。